第67章 白夜

岑眠拿信的手微微顫抖。

心裏的那一股悲涼, 在此刻蔓延到全身。

她起身,拿著信,去到廚房。

程珩一餘光看見她, 以為她是餓了, 回道:“馬上好了。”

岑眠站在門邊,盯著他的背影。

她出聲:“程珩一, 我想回白溪塘了。”

“……”

程珩一愣了愣, 轉過身來,望向她時,看見了岑眠微紅的眼睛。

“好。”他說。

因為程珩一的工作很忙, 和岑眠商量之後, 計劃在十二月底的時候,趁著元旦假期回白溪塘。

回去之前,程珩一給沈平山打了電話。

程珩一提前告知:“阿公, 這次我要帶女朋友回去。”

沈平山直接問:“眠眠?”

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察覺出來的, 想也不想, 就覺得是岑眠。

“嗯。”

“行,回來吧。”

回白溪塘那天,因為十月份發了大水, 不少路段受損嚴重,經過一路的波折, 他們到了晚上九點多才到老屋。

沈平山睡得早,平時八點多就睡下了, 他睡前, 留了院子裏的燈沒關。

怕吵醒沈平山, 程珩一把院子裏的燈關了後,帶著岑眠輕手輕腳地上了二樓。

樓上的兩間房, 沈平山提前打掃過,床單被子都鋪了出來。

奔波勞碌一天,兩個人各自回了房間睡去。

白溪塘的夜晚極為安靜,岑眠睡得安穩,沒人叫她,一直睡到日曬三竿。

她聽見窗外有鳥叫聲,有細細竹枝編成的掃帚在地上來回的摩擦聲,有清脆的劈柴聲。

跟城市裏金屬和機械產生的聲音不同,這些聲音顯得溫柔而質樸。

“在外頭呆久了,柴都不會砍了,砍那麽粗一根,怎麽燒得起來。”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數落從院子裏傳來。

岑眠突然睜開眼,意識到不能再睡下去了。

這次回來,跟上一次她跟醫療隊來不同,還沒有去問候阿公就睡到現在,屬實有些不像話。

岑眠從**坐起來,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

她從行李箱裏翻出帶來的衣服,鋪在**,挑了半天,最後選了一件純白色的毛衣搭配淡藍色的牛仔褲,得體大方。

換好衣服,她化了個很淡的素顏妝,雖然跟阿公已經很熟了,但這是她跟程珩一在一起後第一次回來,岑眠難免緊張起來。

收拾妥當後,她深呼一口氣,打開門下樓。

走下樓時,她看見沈平山坐在院子裏,正監督程珩一砍柴,皺著眉,一臉嚴肅,。

聽見樓上的腳步聲,爺孫倆齊齊朝她看來。

沈平山的眉頭即可舒展開來,溫和地笑道:“眠眠,起床啦?快來吃早飯。”

原本還很緊張的岑眠,在沈平山慈祥的態度裏,放鬆下來,她甜甜地喊人:“阿公。”

沈平山笑得更開懷了。

他轉頭對程珩一說:“你這個柴也別劈了,半天劈不好,放著我自己來。”語氣又硬了起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岑眠是他親孫女呢。

沈平山起身進到廚房裏的時候,岑眠跳下樓梯,跑到程珩一身邊,朝他做了個鬼臉。

吃飯的時候,岑眠原本做好了要被沈平山問各種問題的準備,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沈平山什麽也沒有問,就隻是自顧自地吃飯,讓她沒有半點不自在。

吃過飯,沈平山沒像往常一樣,放下筷子就背手出去找梁叔下棋,而是和他們閑聊了一會。

“晚上你三舅公家裏做酒,我去不了,你帶眠眠去吃吧。”

程珩一在擦桌子,應了一聲“好”。

“還有,”沈平山頓了頓,“沈二的摩托車,他爸說本來就是借你的錢買的,沈二現在騎不了了,想著把車留給你,就當抵了那筆債,你去他家拿一下。”

程珩一:“行。”

岑眠眨了眨眼,默默聽他們講話,沒明白為什麽沈二不能騎摩托車了。

程珩一擦完桌子,在水井邊洗了洗手,喊岑眠一起出門。

正午的陽光正好,烘烤得人懶洋洋的。

程珩一的手碰了冰涼的井水,冰冰涼涼,岑眠的雙手揣進羽絨服的口袋裏,嫌冷,不給他牽。

去拿摩托車的路上,岑眠忍不住好奇,問出了心中疑惑。

“沈二為什麽不騎他的摩托車了?”

程珩一解釋說:“水災的時候,衝倒了樹,把他的腿給壓壞了,醫生給他截了肢。”

白溪塘受災嚴重,雖然撤離和救援及時,也還是有人被大水衝走,因此丟了性命,沈二算是僥幸,才活了下來。

聞言,岑眠抿了抿唇,沉默無言。

她從衣服口袋裏伸出手,勾了勾程珩一的手指。

程珩一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到了沈二家,出來送鑰匙的是沈二的父親,中年男人的麵容憔悴,鬢邊花白。

程珩一抬眸,看了一眼樓上,沈二的房間,窗戶緊閉。

他沒再說什麽,取了摩托車離開。

離晚上要吃酒的時間還早,岑眠想去夏夜的墳前祭拜。

程珩一問了村裏人夏夜墳頭的位置,騎上了摩托車,載著岑眠去了。

夏夜的墳頭就埋在夏夜家後頭的山上。

路上遇到挑著扁擔賣橘子的,岑眠買了一袋,挑出最好的果子,擺在夏夜的墓碑前。

祭拜完夏夜,他們下山時,遇見了夏夜的母親。

夏母是來看夏夜的,她懷孕四個月,肚子已經顯懷了,手撐在腰上。

這個本來是為了救夏夜而來的孩子,到底沒能趕上救他的姐姐。

夏母認出了岑眠和程珩一,和他們站在山野間聊天。

聊起夏夜時,夏母的眼眶泛紅,表情裏卻是笑著的。

失去的痛苦固然悲傷,但活著人,總要想辦法繼續活著。

和夏母分別後,岑眠沒走多久,在路邊看見了一大片的太陽花,在寒冬裏,開得熱烈。

晚上的酒席,岑眠跟程珩一去了,才知道吃的是白喜事。

程珩一的三舅公不久前去世,今天在家裏辦酒。

白溪塘的習俗,高壽的老人去世,是要辦酒的,來吃酒的人,也會沾到長壽的喜氣。

沈平山的年紀比三舅公要大,不能來吃,隻有年紀比逝者小的能來吃。

岑眠望著掛在正廳裏的那張黑白照,愣了愣,想起來,這張照片,還是她拍的,老人笑得和藹可親。

她沒想到,照片最後真的用上了。

三舅公的兒女都在外打工,死了幾天才被鄰居發現,兒女們回來操辦完他的喪事,就又要急匆匆地回城裏去了。

村裏吃席,吃得是流水席,屋裏屋外都擺了桌子,隨便找一桌坐下,吃飽了就可以走。

沈家的人見程珩一帶了岑眠來,不用多說便了然,熱情地招呼,叫他們到屋裏吃。

岑眠有些拘束,好在程珩一很照顧她,帶她找了人少的一桌坐下。

桌上除了他們,還有一對母子。

母親絮絮叨叨地在數落著兒子。

“天天就知道上網吧打遊戲,吃飯還得要我去叫你。”

“你怎麽就不能學學吳軻,這個學期人又考了第一,每個月還有錢拿,什麽時候你能給老娘拿錢回來?”

岑眠忍不住看過去,覺得被女人數落的孩子有些眼熟,想起來時她以前在白溪塘學校裏代課,教過的學生紀朗。

紀朗被他媽媽數落煩了,小聲地頂嘴:“現在曉得管我了。”

之前紀母對他是放任自流,反正初中讀完,就要出去打工,也無所謂成績好不好。

但自從白溪塘學校有了讚助人,搞起了獎學金的機製,隻要成績好,就能拿錢,紀朗覺得他在學校裏的日子反而更加不好過了,被他爸媽一起盯著要學習。

就他那成績,他們倆還做夢等他拿獎學金回去。

真是笑死人。

紀母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夠嗆,但現在的場合,又不是能揍小孩的地方。

“回家老娘再收拾你。”她自己換了個桌子,跟認識的朋友吃飯去了,眼不見為淨。

紀朗無所謂地聳聳肩,他拿起筷子,在桌上點了兩下,準備吃飯,抬起頭來時,對上了岑眠的目光。

他愣了愣,下意識地叫人。

“岑老師。”

岑眠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朝他笑笑,調侃道:“怎麽被你媽罵了。”

紀朗歎一口氣。

“都放寒假了,我媽還要叫我學習,遊戲也不肯我打了。”

他撐著下巴,不解地問:“岑老師,你說,喜歡看書和喜歡遊戲,區別到底在哪裏?”

“遊戲就一定比書要差嗎,遊戲不也被說成是第九藝術嗎?為什麽我打遊戲的就是壞學生了呢。”

岑眠奇怪地看他,像是想他怎麽會那麽認為。

“你當然不是壞學生了。”

“遊戲跟電影和戲劇一樣,是一門綜合藝術,隻是因為它誕生和發展的時間還太短,優劣參差不齊,大家對它的認知還沒有統一。”

“但是吧,如果你的學習成績變好了,你打遊戲,就不會受到那麽多的阻礙。”

岑眠意味深長和他對視。

“你應該知道的,老師總是喜歡給成績好的學生一些特權。”

這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特權,她在程珩一身上可見得多了。

紀朗怔怔地望著她,原本他就隻是想抱怨,帶著一種故意的反抗,以為岑眠會和其他老師一樣,否定他的言論,被他氣得跳腳。

但他卻沒想到,岑眠的三言兩語,反而讓他一下子就悟了。

紀朗放下筷子,離了席,往外頭跑。

紀母看見,站起來喊他:“鬼崽子,跑哪去——”

紀朗頭也不回,答道:“回家學習!”

他這一句話,把紀母搞懵了,又是不解又是想笑,望著跑沒影的兒子,她坐了下來,嘀咕道:“這又是犯了什麽毛病。”

程珩一坐在旁邊,默默聽岑眠和紀朗對話,這時,才開口笑道:“岑老師,你很會教學生啊。”

岑眠仰起下巴,輕哼一聲:“那當然了。”

菜一盤盤上桌。

程珩一給她舀了一勺豆腐。

吃白喜事的時候,桌上沒有豬肉,一定要吃豆腐。

酒吃到一半,岑眠才注意到斜對麵那桌,林皓坐在角落裏,沉默而頹喪,一言不發。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

岑眠想起林皓給她寫的信。

那一句——

“如果岑老師你們早點來就好了。”

令她難受起來。

以至於她甚至不敢上前,去說些什麽安慰的話。

白喜事比紅喜事少了幾分熱鬧。

隻有三舅公的兒女來敬了一次酒,大家安安靜靜喝了酒便罷。

酒吃完,從屋裏出來時,岑眠才發現下雨了。

天色已黑,氣溫驟降。

他們站在屋簷下,等了許久,也不見雨有停歇的架勢。

三舅公的家離阿公家不遠。

程珩一解開大衣,把岑眠藏了進來,帶著她冒雨往外跑。

岑眠抱住男人的腰,聽見雨滴落在衣服上的微弱聲音,也不看路,就跟著程珩一。

“幺兒——”

半路,梁叔披著黑色雨衣,迎麵走來,喊住程珩一。

他揮了揮手裏的傘。

“你阿公叫我給你們送傘。”

梁叔把傘給了程珩一,往另一邊走了。

程珩一撐開傘,往岑眠那邊傾斜。

岑眠抱住他的胳膊,盡力擠成一團,好讓他傘也撐到自己。

有了傘,他們不用那麽急著趕路,步子也慢了下來。

雨聲在黑暗裏顯得更加清晰,像是一個個炸開的小氣泡。

空氣濕潤清新。

岑眠把頭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程珩一。”她輕輕喚他。

“嗯。”

“我想留在白溪塘教書。”

不知為何,她再也無法心安理得的,回去過她原本的生活了。

程珩一的腳步頓住,停下來,他垂眸,迎著夜色,看不清岑眠的臉,卻望進了她明亮的眼睛裏,像是黑夜裏的啟明星。

“好。”他說。

程珩一不問原因,一如既往,無條件地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