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夜
程珩一睡了大概兩個小時, 睡到外麵的天色逐漸暗淡。
懷裏的枕頭柔軟溫暖,散發出暖陽的味道,令他舍不得醒來。
岑眠百無聊賴, 又睡不著, 轉著眼珠子發呆了兩個小時。
她的肚子發出一聲咕咕叫。
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程珩一皺皺眉,緩緩醒來, 悶哼出聲。
岑眠感受到錮著她的兩條手臂有些鬆了, 她動了動,小聲問他:“你醒了?”
聽見她的聲音,程珩一微愣, 薄薄的眼皮掀起來, 才發現懷裏抱著的不是枕頭。
岑眠眨了眨眼睛,目光清澈幹淨。
程珩一把臉埋進她的頸窩,輕輕蹭了一下。
“嗯。”
男人的碎發掃過, 蹭得她癢癢麻麻, 岑眠覺得渾身發燙, 像是也發燒了。
肚子不識時務地又叫一聲。
“餓了?”程珩一起身,“我去做飯。”
他的動作遲緩,手攏起, 靠近唇邊,發出壓抑的咳嗽。
岑眠拉住他, “你休息吧,我去做。”
程珩一看向她的眼神裏充滿不信任。
岑眠被他的眼神冒犯到, 在他胳膊上輕輕打了一下, “你以為我不會?”
畢竟她在國外生活了好幾年, 自理能力還沒有到那麽廢的程度,不是不會, 隻是平時懶得做而已。
程珩輕笑,趕緊哄她,“那我今天要飽口福了。”
他們從臥房出去,程珩一為了表示信任,甚至沒往廚房走,坐在沙發裏。
岑眠雙手抱臂,站在廚房裏,思索片刻,打算先給程珩一做個甜牛奶雞蛋小湯圓,省得叫他小看。
她剛把裝了牛奶的小鍋放到灶台上,打起火,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起來,她一邊踮腳,在櫥櫃上找湯匙,一邊接起電話。
“喂。”
“你現在在哪?”沈鐫白直接問。
“家裏呢。”
“回來一趟吧。”他說。
岑眠找到湯匙,從櫥櫃裏拿出來,問:“怎麽了?”突然要她回去。
沈鐫白沉默半晌,道:“刻刻快不行了。”
“……”岑眠愣了愣,一個失神,手裏的湯匙鬆了,落了下來,打在了奶鍋上。
奶鍋傾倒,牛奶澆熄了灶火,發出一聲悠長的撲哧聲。
“回來了我叫司機去接你,先掛了。”沈鐫白沒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因為岑虞在另一邊叫他,嗓音裏含了濕氣。
岑眠張了張口,忽然發不出聲,半晌,應了一句:“好。”
廚房裏發出的碰撞聲傳到客廳,已經很微弱。
程珩一聽見,目光移動,望向廚房微闔得門,提高聲音問她:“需要幫忙嗎?”
廚房裏許久沒有回應,也再沒有其他動靜。
程珩一皺眉,從沙發上起身,踱步到廚房。
他推開廚房的門,看見岑眠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灶台上是打翻的鍋,牛奶沿著灶台流了下來,一片狼藉。
程珩一的眸色倏緊,忙走過去:“燙著了?”
岑眠把臉埋在雙臂裏,聽見頭頂上方傳來男人的聲音,稍稍回過神,搖了搖頭。
她側過臉,在胳膊上蹭了蹭,就著衣服,蹭掉了眼眶裏的眼淚,緩緩站起來。
程珩一的視線在她身上來回打量,確認沒有沾到牛奶的痕跡和燙傷,才放心下來。
他抬起眸子,在岑眠的臉上停留,注意到她微微濕潤的眼睫,泛紅的鼻尖。
剛才在客廳裏,他隱約聽見岑眠在和誰講電話。
“出什麽事了?”
岑眠吸了吸鼻子,她望著程珩一,難過的情緒重新被勾起來,低低地說:“刻刻要走了。”
刻刻是在岑眠小時候來的他們家。
後來等刻刻再大一點,沈鐫白把他送去了德國的導盲犬學校。
岑虞失明以後,刻刻作為一隻非常忠誠的導盲犬,成了家裏很重要的幫手。
刻刻到現在已經十八歲了,對於狗的生命周期來說,已經很老很老,最近一年更是三天兩頭要去寵物醫院接受治療。
因為是自然的老去,岑眠也早有心理準備,沒有那種很悲慟的情感。
但是一想到曾經陪了他們一家人十幾年的家庭成員要離開,還是難免傷心難過。
程珩一望著她,展開雙臂,把她攏進懷裏,溫熱的手掌抵在她的後背輕拍。
從北京到南臨,高鐵需要兩個半小時。
程珩一讓岑眠去收拾要帶回家的東西,自己把廚房裏的狼藉打掃幹淨,兩個人直接出門,打車去高鐵站。
岑眠的心緒不寧,冒冒失失,為了趕上最後一班高鐵,下出租車時,連後備箱的行李都忘記了拿。
所幸程珩一跟在她身邊,不需要她考慮其他。
在高鐵即將發車前,他們及時趕上了車。
高鐵發車,緩緩駛離車站。
岑眠的情緒逐漸平靜,她凝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覺得太過清涼,轉過臉,頭輕輕靠在程珩一的肩膀上。
程珩一由她靠著,另一邊的胳膊抬起,手揉了揉她的發頂,無聲安慰。
感傷的情緒被壓下,岑眠開始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上次回南臨是什麽時候?”她問。
“……”程珩一沉默,似在想,“很久了。”
“多久?”
“上大學以後就沒回去過。”
聞言,岑眠一愣:“為什麽那麽久都沒有回去過?”
程珩一淡淡道:“沒有回去的理由。”
岑眠不甚解,卻難得敏感,知道可能不該再問,轉移了話題。
“那你也很久沒見過刻刻了吧,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你。”
以前她帶刻刻出門放風,刻刻看見程珩一,每次都興奮地亂叫,往他身上撲,要他陪著玩。
“他應該還記得你。”想到這裏,岑眠垂下眸,語氣含著酸澀地說,“你回來送他,他肯定很高興。”
他們快到南臨的時候,家裏的司機發來消息,說已經到高鐵站的地下停車場了。
岑眠抿了抿唇,讓司機先走,她自己打車回家。
自從去過白溪塘以後,她多少有些理解程珩一的顧慮,所以盡量避免在他麵前表現出她的家庭所帶來的優越。
高鐵逐漸靠近城市的邊緣,景象越來越熟悉,燈火輝煌。
岑眠抬起頭,想叫程珩一看,卻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睡了。
他的感冒還沒好,一直戴著口罩,應該是身體仍舊不舒服,闔著目,眉心微微拱起。
光是露出一雙眉眼,仰靠在座椅裏,就引得路過的人頻頻側目。
為了讓程珩一多睡會兒,高鐵駛進車站時,岑眠才輕輕推他,把他喊醒。
程珩一睜開惺忪的眸子,“到了?”
岑眠伸手在他額頭上碰了碰,溫度比早上要低一些,她點點頭,“嗯,走吧。”
晚間,出租車等候區排隊的人少,很快他們就坐上了車。
“到哪兒?”司機師傅在前排問。
岑眠答:“禦華公館。”
聞言,司機從前排回過頭,看一眼她,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轉回去,發動車子離開。
南臨人都知道,禦華公館是南臨市最頂級的豪宅群,住在裏麵的人,非富即貴。
禦華公館位於南臨最市中心的地方,外圍有完備的警戒防衛設施,從公館正門進到別墅區,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周圍種滿了植被,仿佛被包圍在了森林之中,隔絕了市中心的喧嚷,鬧中取靜。
除了業主登記的車輛,出租車是不能夠開進公館的。
公館門前有一處崗亭,保安老劉看見有人走來,從窗戶口探出頭。
老劉在禦華公館工作了快二十年,算是看著岑眠長大,客客氣氣地笑道:“回來了啊。”
岑眠也朝他笑了笑:“劉叔,今天值班呢。”
“是啊。”
老劉從椅子裏站起來,才看見岑眠後麵跟了一個眼生的男人,他拿出登記簿,態度和善地說:“來登記一下,寫下姓名和手機號。”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或探究或好奇的表情,要想在這種地方工作長久,就是要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不該關心的事情不要關心。
程珩一登記完,保安老劉拿起登記簿,掃一眼他的名字,又抬起頭看他,像是反應過來,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又很快消失。
程珩一以前家就住離禦華公館不遠的另一處高檔小區,上下學和岑眠都是一起走,每天早上七點半,他準時到公館門口等。
岑眠背著書包,一蹦一跳,踩上他自行車後輪的腳撐,嘴裏還咬著沒吃完的麵包片,腮幫子鼓得像是小倉鼠。
她雙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明明是自己磨蹭遲到,反而要催程珩一騎車慢。
老劉的回憶停留在他們初中的時候,等上了高中沒多久,就再沒見程珩一來了。
從門口往公館裏走,道路兩旁的梧桐樹被風吹得沙沙響。
岑眠家是一棟獨棟的別墅,位置是別墅區裏的最高地。
複古的雙開鐵門,足足有兩米高,管家知道岑眠要回來,早早就在門口等了,殷勤給她開門。
程珩一送岑眠到家門口,他站在鐵門的外麵,定住腳步,同她說再見。
岑眠回頭望他,隔著一道鐵門,不願意承認,卻覺得他們兩個人的距離變得遠了。
岑眠進了家門,客廳裏的燈光調到了最暗,沈鐫白和岑虞坐在沙發裏,聽見開門聲,朝門口看來。
“回來了。”岑虞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誰。
岑眠也下意識壓低聲音問:“嗯,刻刻呢?”
“剛睡下,傍晚聽見你爸跟你打電話,知道你要回來,一直不肯睡覺,非要等你,後來實在撐不住,才去睡的。”
岑眠換上拖鞋,輕手輕腳走到陽台。
陽台的角落裏,蜷縮著一隻金毛犬,蜷縮著身體,毛發的顏色已經暗淡,像是呼吸非常困難,發出沉重的沙沙聲,像是破舊的風箱。
岑眠蹲在刻刻身邊,撫摸它的毛發。
好像是感覺到了小主人的氣息,刻刻緩緩睜開眼皮,露出濕潤漆黑的眼睛,眼睛裏滿是疲態,仿佛睜開眼,就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他挪動了一下頭,蹭了蹭岑眠的手,然後又沉沉睡去。
等完岑眠回家,沈鐫白扶著岑虞,回了一樓主臥休息,出來後,走到陽台。
“今天去了醫院,醫生說刻刻就是這兩天了。”
“我和你媽陪了它一天,明天你陪陪他吧,帶他出去玩玩。”
岑眠撫摸刻刻的手頓了頓,啞聲說:“好。”
“嗯。”交代完,沈鐫白轉身離開。
岑眠陪在刻刻身邊,靜靜坐了許久,久到雙腿麻木,夜色催更,涼意從地板浸透到她的膝蓋。
她站起來,抹一把臉,才發現臉上都是眼淚。
岑眠看向陽台外,偌大的院子裏,在夜色沉沉的鐵門後,拉出了一個模糊修長的影子,單薄而寂寥。
寂靜中,手機突然震動一下。
岑眠拿出手機,看見兩條消息,是程珩一發來的——
“別哭了。”
“晚安。”
明明他看不見陽台裏的情景,就知道她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