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白夜
醫療隊在白溪塘義診的時間, 隻剩下最後兩天。
在白溪塘的日子,比起城市裏,有諸多不便, 大家雖然嘴上沒說, 但一個個都非常想念城市的便捷生活。
山區裏的義診都已經走完,醫療隊最後兩天的工作安排很是清閑, 誌願者更是沒什麽事情。
岑眠早上結束了工作, 下午就回了老屋。
沈平山知道他們很快要走,這兩天的情緒明顯低落,就連罵程珩一的次數都少了。
“你們什麽時候走啊?”吃飯的時候, 沈平山又問。
這幾天他問了岑眠許多遍。
岑眠回答道:“後天就走了。”
“哦, 那麽早啊。”老人的語氣平靜,但她卻從中聽出了不舍。
岑眠覺得難受,不敢看他, 默默地吃飯。
午飯吃完, 岑麵收拾洗碗。
沈平山背著手, 慢騰騰地走到裏屋,坐在一張木頭椅裏,拉開旁邊櫃子的抽屜, 不知道在翻找些什麽。
岑眠洗完碗,甩了甩手裏的水, 也進了裏屋。
程珩一平時忙,到了晚上才回來。
他在白溪塘的義診結束, 跟王主任去了鎮上, 執導鎮醫院的醫生學習, 進行醫學交流。
待在白溪塘的時間不多了,岑眠想著盡可能多陪陪沈平山。
“阿公, 您在找什麽呢?”她問。
“找照片。”沈平山戴上老花眼鏡,腿上放了厚厚一本的相冊。
岑眠坐到他旁邊,目光落在相冊上,相冊很有年頭,許多相片還是黑白的。
她看到了沈平山年輕時候的樣子,穿一身筆挺軍裝,英俊瀟灑,仔細對比,能夠發現程珩一的眉眼裏,有幾分像他。
“阿公,你年輕的時候好帥啊。”岑眠一半發自內心,一半是為了哄老頭開心。
沈平山果然很高興,嗬嗬笑道:“那是。”
相冊一頁一頁地翻。
岑眠看著相冊,仿佛看到了沈平山的一生經曆。
在白溪塘長大,在鎮裏求學,高中畢業進了部隊,退伍後沈平山沒有選擇在外發展,而是回了白溪塘,當了半輩子的村長。
岑眠還看到了許多白溪塘裏熟悉的麵孔。
年輕時候的梁叔,意氣風發的張瘋子,也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村裏人。
隨著沈平山的年歲漸長,照片卻越來越少。
到最後,隻剩下每年過大節時,沈氏家族在祠堂裏,正襟危坐的合照。
岑眠注意到,這種合照,在某一段的年份裏,似乎缺失了。
再一次有家族大合照出現時,沈平山明顯比上一張要老了許多,而他懷裏,也多了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岑眠眨了眨眼睛,問:“這是程珩一?”
沈平山翻到下一頁,故意逗她說:“不是。”
岑眠歪著腦袋,繼續看。
小嬰兒每年都在長大,從被沈平山抱著,再到乖乖站在他身邊。
隨著他逐漸長開,眉眼裏像是程珩一的地方越來越多。
岑眠猜到沈平山在蒙她:“這就是程珩一嘛,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沈平山笑:“你還知道他小時候長什麽樣呢?”
“當然了。”岑眠自然而然地說,“我跟他從小學起就是同學。”
程珩一是那種從小好看到大的類型,到哪都招人喜歡。按她的審美來看,她就沒見過比他長得還好的男生。
沈平山扶了扶老花鏡,瞪著眼睛打量起岑眠,隔了好久才悠悠道:“難怪一見麵,我就覺得你眼熟呢。”
岑眠一愣:“阿公您見過我?”
沈平山:“幺兒每次寒假回來,會給我看在外頭拍的照片。”
岑眠記得,程珩一的爸爸是個很喜歡拍照的人,每次學校裏有什麽活動,都會帶個照相機來,拍了不少照片。
沈平山繼續打量岑眠,像是在跟記憶裏對比,“你跟小時候比,沒怎麽變嘛,不像沈幺,越長越不可愛了。”
“那些照片也在這裏嗎?”岑眠有些想看看。
沈平山搖頭,輕嗤:“都被他鎖在自己櫃子裏,當寶貝呢。”
“……”
沈平山輕飄飄地揶揄,卻讓岑眠忍不住想多。
她甚至想起了之前,在程珩一辦公室裏看到的,擺在他桌上的那一張她的照片。
厚厚一本相冊,不知不覺翻完,沈平山嘟囔道:“怎麽沒有合適的?”
岑眠回過神來,“什麽合適的?”
“合適做遺照的。”沈平山看一眼岑眠,想起來,“要不你來幫我拍一張。”
岑眠趕緊說:“呸呸呸,阿公你說什麽呢,哪有現在就拍遺照的。”
死亡這件事情,令她下意識的忌諱,尤其是在一個老人麵前。
沈平山的反應倒是比她淡然。
“我都一把年紀了,誰知道什麽時候就去了。”
“走之前把後事先準備好,省得到時候慌慌張張。”
沈平山堅持要拍,沒辦法,岑眠上樓找出她的相機。
老屋裏沒有純色的白牆,沈平山帶她去了梁叔家。
梁叔家去年新蓋的三層樓房,刷了白漆,幹幹淨淨,寶貝得很。平時幹了活,他連手都不敢摸牆,生怕留下巴掌印。
下午的時候,梁叔家總是很熱鬧,村子裏閑來無事的老人聚在一起,圍著一張棋桌。
有人看見沈平山後麵跟著的岑眠,還有她手裏的那台相機,玩笑道:“沈老村長,又有記者來采訪你啊?還穿那麽正式嘞。”
以前沈平山當村長時,評了一個什麽貢獻獎,有段時間,總有鎮裏市裏的記者來采訪他。
今天為了拍照,他出門時,特意換了一身立挺的中山裝。
沈平山擺擺手:“哪來什麽記者。”
老梁從屋子裏端出兩杯泡好的茶,放在院子的圓桌上,他對岑眠笑笑,“來,喝茶。”
沈平山:“老梁,用下你們家的白牆。”
老梁一愣:“用牆做什麽?”
沈平山站在白牆前,理了理衣領:“拍一張我以後的遺照。”
岑眠沒想到沈平山在外頭也說得那麽直接。
老梁反應了一會兒:“哎喲,你想的周到啊,要不給我也拍一張。”
其他老人聽了,棋也不下了,湊到白牆前,你一言我一語,都要拍遺照。
“那老梁你拍完,輪我拍。”
“我回去換件能看的衣服,你們別走了啊。”
岑眠驚訝於這些老人對死亡的看淡,她擺正心態,格外慎重地對待這一次拍照。
沈平山拍照的時候,板一張臉。
旁邊梁叔揶揄他:“老村長,笑一下嘛。”
沈平山沒理他,依然不苟言笑,望著鏡頭。
一張照片,反映出了每個人對待自己一生的態度。
有人嚴肅而認真,有人笑得隨意而自在。
在等回家換衣服的老人時,聽其他人閑聊,岑眠才知道,原來沈平山想要拍遺照,不是沒有原因的。
前天,沈平山去隔壁村吃酒,吃的是白喜事。
去世的老人,子女都在外麵打工,老人一個人留在老家,突發疾病,死了好幾天,才被鄰居發現。
因為老人死的匆忙,子女回來辦喪,才發現竟然一張能夠當作遺像的照片也沒有。
在白溪塘村,年輕的都在外麵打工,老人留在家裏。
“哎,我們都一把年紀了,隻要不給子女添亂,就好了。”
“最多啊,趁著腿腳還利索的時候,再幫忙帶帶小孩。”
“眠眠找男朋友了嗎?”不知道是誰,把話題扯到岑眠身上,拍完照以後,老人們都開始跟沈平山一起,喊她眠眠。
岑眠捧著茶杯,麵色一滯,搖了搖頭:“沒有。”
聞言,一旁的沈平山側目看她。
梁叔坐在對麵,笑了笑:“哎呀,怎麽還不找一個啊。”
他看一眼沈平山,“幺兒是不是也還沒有女朋友呢,怎麽不見你著急啊。”
沈平山吹了吹杯子裏浮在麵上的茶葉,“小孩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弄。”
“梁叔,你為什麽留在村子裏呀?”怕他再就著找男女朋友的事情說,岑眠轉移話題。
一院子的老人裏,梁叔隻有四十來歲,出去打工多掙些錢,應該不成問題。
梁叔換了另一邊腿翹二郎腿,臉上勾起一抹無奈地笑:“生病了,不如留在村子裏再享幾年福。”
岑眠怔怔望他,半晌,小心翼翼地問:“什麽病啊?”
梁叔:“塵肺,進場打工的時候得的,現在幹活也沒力氣。”
沈平山問:“你還上醫院去看不?”
梁叔弓著背,腿夾著手,搖了兩下頭:“哪還看得起,一個月光吃藥就要一兩千。”
有人出聲:“我聽說隔壁村有個老中醫很厲害,你要不試試喝中藥?”
梁叔低著頭,盯著褲子,拍了拍上麵的灰。
“算了,算了……”
“給家裏留點錢吧。”
梁叔回過頭,望著那三層樓房,“就是為了蓋它啊。”
“現在想想,還是身體最重要。”他看著岑眠說,“你們這些孩子,在城市裏工作,很辛苦的,但千萬別累壞了身體。”
梁叔歎氣:“不值得。”
岑眠默默地聽,望著梁叔,心中一陣酸澀。
拍完照,梁叔留他們吃飯。
正好程珩一去了鎮醫院,發了消息說晚上不回來吃飯,沈平山便沒有推辭,帶著岑眠一起留下來吃晚飯。
晚飯的時候,梁叔開了一瓶白酒。
岑眠沒勸住,讓沈平山喝了兩杯,老頭喝酒上頭,臉上紅紅的。
她一個小輩,在都是長輩的桌上,叫她喝酒,實在不好推辭,也跟著喝了不少。
沈平山喝醉了,走路晃晃悠悠。
岑眠扶著他,往老屋走。
此時,天已經全黑,她手裏拿了一隻梁叔給的手電筒。
因為怕沈平山摔到,岑眠走得很慢。
沈平山醉了以後,變得格外沉默,背佝僂得更加厲害,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路過一道堤坎時,岑眠先跳過去,手電筒照著路:“阿公,你小心點。”
沈平山站在堤坎那一邊,抬起頭,迷糊地睜著眼睛。
昏黃的光線下,岑眠的臉隱在陰影裏。
“小琴啊。”沈平山突然開口,對著岑眠喊,“你怎麽來了。”
岑眠愣了愣,知道他是把她認錯成了誰。
“這麽多年不曉得來,現在才知道來了?”沈平山語氣裏帶著怨憤。
“你放心吧,我沒虧待你兒子,幺兒爭氣,現在很好。”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說:“這些年幺兒給我的錢,我都替他存起來了,夠他娶個媳婦了。就是別找條件太好的,太好的嫁過來,虧待人家。”
話聽到這裏,岑眠大概明白,沈平山是把她認成程珩一的媽媽了。
她以前見過程珩一的媽媽,印象裏,是個非常漂亮明媚的女人。
“你在下麵慢點走,我很快也要去找你的。”
沈平山說著,跨過了那道堤坎。
岑眠愣住了。
她從來沒聽誰提起過,原來程珩一的媽媽已經去世了……
沈平山回到老屋,還能自己料理自己,洗漱完,進了裏屋。
“眠眠,我先睡了。”
岑眠站在院子裏發呆。
“眠眠?”沈平山喚她。
岑眠回過神來,對上沈平山的眼睛,老人已經恢複清明。
她點點頭,應了一聲“好”。
沈平山關上門,熄了燈。
老屋裏,隻剩下院子裏一盞微弱的燈還亮著。
岑眠喝了酒,頭疼得厲害,留在了院子外麵吹風透氣。
程珩一從外麵回來,輕輕推開柵欄,看見坐在竹椅裏的岑眠。
他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已經十點。
“還沒休息?”他問。
岑眠在想事情,聞言,眼眸顫了顫,抬起頭來。
“怎麽那麽晚才回來?”
程珩一走到井邊洗手:“鎮醫院的領導請吃飯,就耽誤了。”
“王主任喝酒喝大了,路上又吐又鬧,折騰了一路。”
安靜的院子裏,他的聲音裏透露出一股社交過後的疲憊,卻還是願意把他在外麵的事情說給岑眠聽,平平淡淡,像是在聊家常。
岑眠望著他的背影,挺拔修長,卻不知為何,令她覺得很孤獨。
半晌,她輕聲問:“這樣啊,那王主任現在怎麽樣了?”
“回去睡了。”程珩一拿毛巾擦了擦手,朝她走過去,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岑眠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臉頰泛起緋紅。
程珩一皺眉:“臉怎麽那麽紅。”手背抵在她的臉頰、額頭。
男人的手背溫度微涼,仿佛一陣清涼泉水。
岑眠不躲不閃,由著他碰。
“我也喝酒了。”她說,腔調裏溫溫懶懶,夾雜著粘稠的醉意。
程珩一:“喝了多少?”
岑眠歪著腦袋想了想:“沒多少,就一點點。”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個手勢,一隻眼睛眯起。
程珩一在她眼前比了一個一。
“這是幾?”
岑眠盯著男人修長的食指,骨節分明,冷白好看。
她咧嘴笑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糯聲糯氣地說:“一。”
“我才沒有醉呢。”岑眠得意洋洋。
就她這冒傻氣的樣子,還說沒醉。
程珩一無奈地擰了擰眉:“早點休息吧。”
“不要。”岑眠攥緊了他的手指,“昨天去鎮上的時候,我看到一片荷花,想去看。”
“現在?”
“嗯。”岑眠想一出是一出。
“太晚了,明天吧。”
“不好。”岑眠不高興地看他,“還說你要追我,但你什麽也沒做嘛。”
看個荷花也不肯帶她去。
程珩一:“……”
這話說的。
程珩一出門,找沈二借了摩托車,載著岑眠去了荷塘。
月光皎潔,荷花蓮葉影影綽綽,空氣中有隱約淡香,優雅而內斂。
寂靜的荷塘,隻有他們兩個,坐在塘邊。
“小心別掉下去。”程珩一抓住岑眠的後衣領。
岑眠滿不在乎地輕哼一聲,晃著兩條懸空進池塘的腿。
盛夏的風,到了晚上,熱度散去,變得微涼。
程珩一脫了外套,搭在岑眠的肩膀上。
男人的外套寬大,將她整個人罩住,溫暖的熱氣在她的後背透入身體。
岑眠喝醉以後,不怎麽發酒瘋,就是情緒忽而高漲忽而難過。
到荷塘以後,望著這寧靜的夏天夜晚,她又低落起來。
“得了塵肺病的人,能活多久啊?”岑眠問。
程珩一微怔,回答道:“看個體和病情,有些人可以活十到二十年,有些人隻有一兩年。”
“治不好嗎?”
“嗯。”
“那梁叔呢?”
程珩一沉默不語。
岑眠懂了他的沉默。
醫者的無奈大概是,他竭盡所能救治患者,卻沒辦法幫助到每一個人。
不管是因為財力物力的有限,還是因為他所學知識的邊界、醫學的邊界。
“夏夜的病能治好嗎?”岑眠不死心地問。
程珩一:“有希望。”
岑眠不敢想更多,有希望就夠了。
她耷拉著腦袋,不再問問題。
程珩一看出了她的沮喪,薄唇輕抿,安慰道:“你看這些荷花,出生在泥潭裏,但從來沒有不屈服,相信夏夜也能挺過去。”
他的聲音低緩而平靜,岑眠卻覺得有哪裏不對。
她仰起頭,望著程珩一。
“那你呢?”
程珩一垂眸,對上岑眠清澈的眸子。
“為什麽這麽問?”
岑眠搖搖頭:“不知道,就是感覺,你一直不開心。”
一開始她隻是模糊的感覺,並不確定,但今天從沈平山那裏,好像找到了原因。
“沒有啊。”程珩一輕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很開心。”
岑眠不信,歪著腦袋問他:“真的嗎?”
程珩一抬手,將她被風吹亂的碎發別至耳後。
“真的。”
男人的動作溫柔,指尖在她耳後輕觸,癢癢麻麻。
岑眠的眼睫顫了顫。
不知道是酒意上頭還是什麽,她張開雙臂,勾上程珩一的脖子,在他的唇畔輕吻。
如蜻蜓在荷花池裏輕輕一點,卻激起了層層波瀾,起起伏伏。
程珩一的瞳孔浸滿錯愕,頓在那裏。
岑眠笑起來,眼睛彎起,像是皎潔無瑕的弦月。
“這樣有沒有更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