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夜

平白無故挨了一頓說, 岑眠剛想解釋,這時,門外傳來一道驚慌的聲音:“哎呀, 誰家小孩暈倒了!”

岑眠與程珩一對視, 趕緊跑出診室。

在混亂的人群裏,夏夜倒在地上, 臉色白得像紙, 鼻子裏有血流出來,紅得刺眼。

所有人都像是害怕惹上事,頻頻後退, 隻剩她孤零零一個。

夏夜的化驗報告在她昏迷後的兩個小時內出來, 異常指標的數值高得驚人。

她在鎮醫院接受了基礎的治療後,醫生判斷患者的病情危急,鎮上的醫院沒有辦法提供更為係統的治療, 轉院去了臨市的醫院。

岑眠和程珩一跟車去了臨市。

救護車裏, 夏夜躺在藍色的擔架**, 閉著眼,嘴唇慘白。

程珩一將手裏的化驗報告重新翻了一遍,他薄唇輕抿, 問:“夏夜父母的電話打通了嗎?”

岑眠握著手機,搖搖頭, “沒人接。”

程珩一皺皺眉,接過手機, “我來。”

一連撥了十幾個電話後, 他終於聯係上了夏夜母親。

夏母認得岑眠的手機號, 沒等程珩一開口,便頗有些不耐煩地說:“哎, 姑娘,我們是真回不去啊。”

程珩一的語氣冷靜而克製:“請問是患者夏夜的家屬嗎?”

聽到對麵傳來的是一道男聲,夏母愣了愣,不自覺地正色道:“我是。”

“患者夏夜經過鎮醫院治療後,正在轉院至臨市的路上,她的病情相對危急,之後采取手術或特殊治療時,必須家屬同意並簽字。”

“為了不耽誤治療,家屬還是盡量來一趟醫院吧。”

程珩一的語言組織縝密,邏輯清晰,三言兩語就把夏夜的情況,以及需要家屬到場的原因講清楚。

岑眠扭頭,靜靜看他,不知道夏母那邊是什麽反應。

十幾秒的停頓後,程珩一道:“嗯,我把醫院地址和具體情況短信發你。”

快到醫院的時候,夏夜的意識短暫清醒,她半睜開眼睛,望著救護車雪白的車頂,迷茫不解,而後轉頭,看見了坐在一旁的岑眠和程珩一。

夏夜臉上的迷茫和不安散去一些,她的嘴唇蠕動。

岑眠俯身,耳朵湊到她嘴邊。

夏夜艱難而費力的發聲,聲音嘶啞而微弱,好像一從她口中說出,便隨風散了。

她問:“岑老師,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要死了……”

岑眠心中酸澀,不敢看夏夜像是小鹿一樣的眼睛。

她拿著攥在手裏的濕紙巾,擦了擦夏夜臉上沾著的血跡,微笑安慰:“沒事的,不嚴重,你爸爸媽媽很快就要來了。”

夏夜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失去意識。

“……”

市裏的血液科醫生在看到夏夜的化驗報告後,臉色凝重,立刻通知要進ICU。

護士拿來一疊的告知單:“你們誰是患者家屬?來簽下字。”

夏父夏母還沒有到醫院,患者家屬簽不了字,進不了ICU。

岑眠沒想到,在救治夏夜的過程裏,會卡在這種流程上。

她給夏母打電話催,但卻怎麽也聯係不上夏母了。

程珩一在醫院裏見過太多這樣的情形,安慰她:“可能他們是在路上,再等等吧。催多了他們也著急,路上不安全。”

“那怎麽辦?”岑眠仰頭看他,眼睛急紅了,略帶埋怨的語氣說,“就不能先治療嗎?”

程珩一比她冷靜耐心:“所有的治療都存在人力所不能及的風險性,家屬知情並簽字,也是為了避免醫療糾紛。”

岑眠理解他是站在醫院的角度,醫者在救治患者之前,首先要保護好自己。

她攥緊了手裏的濕紙巾,此時濕紙巾已經幹了,血跡斑駁。

岑眠想起夏夜,依然覺得醫院的這種規則顯得不近人情,她抿著嘴唇,執拗而倔強。

“借過借過——”遠處有幾位醫護人員推著一張病床,快跑過來,架勢像是打仗。

程珩一拉著岑眠的胳膊,將她帶到靠牆邊的位置,讓出走廊的通道。

岑眠不高興,甚至對他也帶了怨念,甩掉他的手。

“放心吧。”程珩一繼續跟她解釋,“如果她父母趕不及,醫院會走特殊流程,過相關負責人的審批,為她治療的。”

岑眠低著頭,他的聲音低緩徐徐。

走廊狹窄,推著病床經過的醫護人員還是不慎撞到了程珩一。

岑眠被他護在裏麵,程珩一的胸膛碰上她的鼻尖。

清涼的薄荷氣息撲麵而來,蓋住了醫院裏濃重的消毒水味道。

頭頂上方,程珩一問她:“撞到你了嗎?”

岑眠搖搖頭。

“行吧。”她小聲地說,“你們有你們的難處。”

等了兩個小時,夏夜的父母終於趕到。

岑眠到醫院門口接,在人群裏,一下看見了那個正在東張西望的中年男女。

女人滿臉愁容,焦急不安,腰間還係了一條沾滿油汙的圍裙,忘了摘下來。

男人穿著印有某地產商名字的T恤,軍綠色的褲子很長,褲腿被磨破,衣服上灰蒙蒙的。

夏母見到岑眠,便開始詢問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啊,中午打電話,不就隻是發燒嗎,怎麽就病重了啊?”

岑眠已經了解了夏夜的病情,卻不知道該如何與夏夜父母說。

程珩一開口:“具體情況等見了夏夜的主治醫生再說吧。”

血液科在三樓。

夏父夏母跟醫生談話時,岑眠他們沒有進去,既然夏夜的父母來了,他們作為局外人,沒有再摻和的必要。

中途有別的患者敲門進到辦公室找醫生。

透過打開的門縫,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來。

“現在哭有什麽用。”醫生無奈,“知道小孩是這樣的情況,就該早點帶來看病,現在發展到白血病晚期,更難治了。”

他的話無異於殺人誅心,程珩一坐在外麵,皺了皺眉。

果然,女人哭得更大聲了。

血液科的醫生非常繁忙,和夏夜的父母談了二十多分鍾後,就被來來往往的護士和患者家屬叫走了,多得是緊急的病例要他處理。

夏母哭得沒有力氣靠自己站住,被夏父攙扶著走出辦公室。

她一邊哭,一邊胡亂地拍打旁邊的丈夫。

“我那時候都說了,叫你帶夏夜去市裏看、去市裏看,就你舍不得那點路費和檢查費。”

夏父的表情頹唐,一言不發。

夏母哭得歇斯底裏。

程珩一上前去勸:“已經過去的事情,後悔也沒有用了。夏夜現在的情況,及時接受治療,不是沒有希望。”

他的語氣溫和而理性,讓人沒來由的信任。

夏母抓著他,不停詢問,程珩一耐心安撫,夏母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

岑眠望著程珩一,覺得比起夏夜主治醫生的埋怨和憤慨,程珩一對待家屬的態度,更像是春風徐徐。

她在國外念書的時候,去過紐約的薩拉克湖度假。

偶爾在湖畔散步時,經過特魯多醫生的墓碑,在他的墓誌銘上寫著——

“To Cure Sometims,To Relieve Ofen,To Comfort Always.”

“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這一句話,至今仍然常被醫學界各方引用。

岑眠以前不太懂,現在看著程珩一,她好像有些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護士聽說患者的家屬來了,重新拿著告知書過來。

“簽完字,先去把錢交一下,小孩有醫保嗎?”

夏父接過簽字板,搖了搖頭,嗓音沙啞地說:“沒有醫保。”

護士打量了兩人的穿著,思索片刻,提醒說:“沒有醫保報銷的話,ICU的費用會比較高,一天大概要七八千。”

“……”

夏父簽字的手頓了頓。

夏母眼淚汪汪,望著他:“夏有生!”

長久的停頓後,男人放下了簽字板和筆。

“……”

岑眠的視線凝在他身上。

夏有生的背微微佝僂,單薄而瘦弱,像是一個懦弱的生存者。

他一步一步,朝樓梯口走,一邊走一邊打電話。

“喂,二哥。”

“沒什麽,就是家裏孩子病了,想問問你那有沒有餘錢能借一點……”

“你也沒有多少啊,一千、一千也行,多謝啊哥。”

男人的語氣卑微,樓梯口的陰影籠罩住他,顯得更加渺小。

他的影子卻拉得很長,很長,像是一個巨人,經過夏母的腳邊,連接到了夏夜的病房。

夏有生的電話打了好幾個,回來時,拿起簽名板,在告知書上簽了字。

男人的字寫得難看,歪歪扭扭,但很有分量,力透紙背。

夏母坐在冰涼的金屬椅裏,仰頭問他:“剛才醫生說,要治病,得準備多少錢啊?”

夏有生的手顫抖,從褲子口袋摸出一包香煙,“要多少錢都治。”

他點了煙:“大不了我去借高利貸。”

夏母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胡說八道什麽,高利貸是能借的,日子不過了?”

夏有生猛吸一口煙:“老子就這一個女孩子。”

他們夫妻兩個辛辛苦苦在外麵做工,為的不是給夏夜更好的生活嗎。

夏夜沒了,錢有什麽用。

護士走過來:“醫院裏不允許抽煙。”

夏有生趕緊手忙腳亂地掐滅了煙,抱歉道:“不好意思。”

“……”

岑眠聽著,覺得心口堵得慌,恨不得她自己把醫藥費給墊了,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ICU裏家屬是不能進去探視的。

夏夜進ICU之前,夏父夏母站在她的病床邊最後看她。

仿佛是感知到了爸爸媽媽的到來,昏睡的夏夜醒來。

岑眠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望見夏夜露出了虛弱但燦爛的笑容。

從市裏回鎮上,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陪夏夜這一趟,他們要離開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所幸趕上了最後一趟去鎮裏的大巴。

上車前,程珩一去藥店買了暈車藥。

一下午的周折,岑眠自己都忘了她暈車的事情。

因為藥吃得晚,起效慢。

岑眠上了車以後就開始昏昏沉沉,難受極了,還好他們沒吃晚飯,不然指定要吐出來。

她將腦袋靠在窗邊,半睡半醒。

大巴車在坑坑窪窪的山路裏,開得跌跌撞撞,時不時玻璃撞擊她的頭。

忽然,玻璃的觸感變得柔軟起來,一隻溫柔的手抵在她的腦袋上,十指插進她的發間,輕輕摩挲。

頭疼欲裂的感覺輕了,岑眠的眉心漸漸舒展。

到了鎮上,已經是晚上九點,騎摩托車回白溪塘,還要半個小時。

程珩一看著岑眠因為暈車慘白的臉色,道:“先吃飯吧。”

鎮上的店關門早,此時已經沒什麽飯店還開,隻有鎮醫院門口還支著的一家餛飩攤子。

此時餛飩攤子裏的生意還很好,都是從醫院裏出來的患者或者家屬。

餛飩攤子隻有老板一個人,顧不過來,餛飩做好了,顧客自己端走。

岑眠坐著占座,程珩一端來兩碗餛飩。

她注意程珩一右手的手背泛紅,不知道怎麽磕到的。

餛飩鮮香,熱湯暖人,不過沒有程珩一做的餛飩好吃。

岑眠吃著,有一瞬間感慨,人活著,不過就是為了這一日三餐。

快吃完的時候,她忍不住問:“治夏夜的病,要多少錢啊?”

程珩一回答道:“至少要準備二十萬。”

二十萬是他保守估計,白血病發現的早,在早期控製住,二十萬能治療下來,但夏夜的情況,如果病情發展不樂觀,在ICU裏住上一個月,二十萬就像流水一樣花完了。

岑眠到了白溪塘以後,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麽的何不食肉糜。

原來是有家庭,拿不出一個二十萬的。

二十萬,不過是她衣櫃裏,一個普通的手提包的價錢。

突然一股羞愧感朝她襲來。

岑眠垂眸,盯著麵前的空碗,餛飩已經吃完,湯涼了,豬油凝成白色的脂狀。

晚間溫度微涼,騎摩托車在山間盤繞,風一吹,更顯得寒冷。

岑眠抱緊了程珩一,腦袋靠在他的背上躲風,他的後背寬厚結實,像是火爐般溫暖。

路上,誰也沒說話。

回來時的心情比去時要更糟糕。

到了白溪塘村口,程珩一的車速放緩停下。

岑眠抬起頭,才看見摩托車燈打至的前方,站著一人影。

林皓雙手抱臂,一瘸一拐走過來,不知道他在村口等了多久。

“你們怎麽才回來。”

他探著腦袋,朝摩托車後麵望去:“夏夜呢,她沒有回來?”

岑眠不知如何告訴他夏夜的病情,沉默不語。

“她住院了。”程珩一開口。

聞言,林皓著急問:“要不要緊啊?”

程珩一:“醫生會給她治療,不用擔心。”

林皓鬆了口氣,他咧嘴笑:“岑老師,我給的錢用上了嗎?”

借著昏暗的光線,岑眠看見林皓手臂上被苕帚抽打的紅痕。

她張了張口,囁嚅了兩下。

“用上了。”

“幫了大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