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夜

這個周六, 醫療隊要在白溪塘村裏組織一次大規模的集體義診。

義診的地點在村委會門前的小廣場上。

誌願者先去布置場地,讓岑眠沒想到的是,距離義診開始還有一個小時, 早早就有村民在旁邊排隊等著了。

村裏人知道是京北大學醫院的醫生, 換做平時,他們哪有機會找那麽厲害醫院的醫生看病呀, 有病沒病都想來看看, 小病小痛也要問問,就連住在鎮上的親戚也被村裏人叫回來了。

岑眠趕緊跟其他誌願者把場地布置好。

所謂場地,不過是一排排的長桌, 義診也不需要搞那麽些花裏胡哨的東西, 醫生看病,不過是與患者麵對麵即可。

義診剛開始,村裏人便一窩蜂擠上來, 你一句我一句。

餘姐拿著大喇叭喊:“大家排好隊, 排隊來看, 都能給看,不著急。再擠就亂啦,誰也看不成病了。”

其他科室的義診區繁亂, 婦科義診卻是清閑。

岑眠負責的婦科義診區,引導村民就診, 結果一個病人也沒有。

她小聲問主治醫師趙瀾,“難道大家都不得婦科病的嗎?”

趙瀾搖搖頭, 沒說話。

不是村裏的女人們沒有婦科病, 是拉不下臉來排隊, 就像之前婦科健康宣傳時,她們都不願來是一樣的。

岑眠無事, 閑閑地四處張望。

骨科義診區的隊伍忽然舒散開來,剛才還人擠人,像沙丁魚似擠成一團的隊伍,在某一處截斷,前後和那人的距離都拉得老長。

岑眠注意到隊伍中間最舒散的地方,站著一個人,戴一頂草帽,穿著破爛背心,腰間別的刀醒目。

“喲,張瘋子也來看病啦。”沈二靠在岑眠旁邊的樹下說。

岑眠扭頭問他:“為什麽大家都躲他?”

“精神病當然要離遠點啊,你也小心點,瘋子砍人抓不進去。”

沈二怕她不信,拿出前段時間的事情說。

“上個月,有個嬸子,想燉蓮子湯,就叫小孩去張瘋子的荷塘摘幾個蓮蓬,等回頭再給張瘋子算錢。”

“結果好巧不巧,小孩摘蓮蓬的時候,被張瘋子撞見了。”

“張瘋子非說什麽不問便取,即是盜,追著那小孩跑了三條街。”沈二想起那天的畫麵,還覺得好笑,“幸好那小鬼仔跑得快,跑到沈村長家,沈村長給了錢,才算完。”

岑眠望著張瘋子,她第一次見張瘋子的時候,隻是覺得這個人好像腦筋有點轉不過來,看他站在看診的隊伍裏,也還是規規矩矩的。

“他以前也這樣嗎,還是因為生病了?”

沈二聳聳肩,“以前不這樣,都是讀書讀傻的。”

“張瘋子是村裏出的頭一個大學生,考上的那天,哇,那陣仗,在村裏連擺了七天的酒席,還是村委會親自組織的。”

“每年寒暑假回村裏,鼻子都要翹到天上去,村裏同齡人叫他出來玩也不玩,就隻整天窩在自己房間裏。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懂啦,人家是看不上我們了,不稀得跟我們玩呢。”

“張瘋子在北京讀大學,學費和生活費,真是貴得嚇死人。為了供他讀書,他爹媽在鎮裏支了個水果攤,累死累活,好不容易供他讀完四年學。”

“本來以為畢業以後就好了,誰知道張瘋子找不到工作了,要麽嫌他是個二本,要麽說他腦子不靈光,反正就是找不到,他還不肯回來。”

“我們有同鄉在北京打工,好心說帶帶他,下工地搬磚、拉水泥什麽的。他不,嫌丟人,拉不下臉皮去做。”

沈二輕嗤:“有什麽可丟人的,那幾年,沈幺也在北京念書,也是下工地攢學費的,人家京北大學畢業的都沒嫌丟人。”

岑眠愣了愣,打斷問:“程珩一為什麽要下工地攢學費?”

沈二意識到他說著說著,把沈幺的事也說了出來,他知道沈幺不喜歡被議論,上次議論完沈幺,摩托車到現在還沒給他呢。

沈二咳嗽兩聲,“啊?我說了嗎?你聽錯了。”

岑眠追著沈二問:“你跟我說一下嘛,我不會跟程珩一說的。”

沈二嘴巴該嚴的時候也嚴,“你想知道自己問他。”

岑眠抿抿唇,看著他。

她沒忘記之前問程珩一關於他爸爸的事情時,遭到他的冷言冷語,仿佛渾身豎起了戒備的刺,紮得她都疼了。

沈二趕緊把話茬扯回來,“張瘋子在外麵混了兩年,覺得誰都看不起他,家裏蹲了兩年。”

“那兩年,都是他爹媽供他吃住。後來有一天,他爹媽早上出攤賣水果的時候,被車撞死了,兩個人都沒了,張瘋子回來葬了他爹媽,就瘋掉了。”

“……”岑眠聽完,沉默許久。

岑眠和沈二聊天的功夫,張瘋子排到看診了。

林瑜坐在診桌後,頭也不抬,問:“哪裏不舒服。”

張瘋子:“我也不清楚,有時候感覺胳膊疼,有時候腿也疼,哦還有脖子,也常常不舒服。”

林瑜看診,最怕遇到講不清楚病情的患者,偏偏今天這樣的患者還多,剛開診半小時,她便有些煩躁了。

“那你到底哪裏疼?”林瑜依然沒抬頭。

張瘋子皺皺眉:“我剛說了啊,胳膊和腿還有脖子。”

林瑜餘光淡淡一掃,掃到了男人的衣服髒兮兮,赤著胳膊,上麵還有汗,混著皮膚冒出來的油。

她頓了頓,開始寫病曆,“你這可能是慢性勞損,平時注意多休息,少運動,症狀應該就能減輕。要是不放心,可以去鎮醫院拍個片。”

張瘋子問:“前麵的李主任檢查,你都給他按了好久,問身上痛不痛,為什麽不按我?”

林瑜皺皺眉,拖著冷漠的語調說:“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我會判斷需不需要壓痛點檢查。”

張瘋子站起來,盯著麵前的女醫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林瑜微微歎一口氣,放下手裏的筆,終於抬起頭。

當她看見張瘋子腰間別著菜刀明晃晃,心裏咯噔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張瘋子抽出菜刀,砍在了桌子上。

木屑飛濺。

林瑜渾身一顫,嚇得一動不敢動。

張瘋子對著木桌上下瘋狂地砍,好像把木桌當作後麵的林瑜。

“說話啊!是不是看不起我?嫌我沒錢,看不起病?”

林瑜嚇得整個身子向後仰,凳子歪了,倒在地上,她慌亂之中,直接鑽進了桌子底下。

張瘋子砍木桌砍的瘋狂,直到菜刀卡在了木桌裏,他用力一拔,向後退了兩步。

他左右看,發現村裏人都離他遠遠。

張瘋子拿著刀,指著人們,“你們都走那麽遠幹什麽?都看不起我?”

村裏人有的害怕,縮著脖子,有的像是見怪不怪,躲在後頭笑嘻嘻。

李主任見狀,跑到村委會二樓的陽台裏,朝下麵喊:“張瘋子,要發瘋換一天再發瘋啦,快回家去!”

說完,他怕張瘋子直接拿刀朝他扔來,立馬蹲下,縮進了陽台裏。

骨科的動靜驚動了其他義診的醫生和誌願者,但刀劍無眼,更何況是個拿刀的瘋子,大家都怕,沒人敢上前製止。

“張瓊樓!”

突然,一道低沉男聲打破了緊張的僵持。

程珩一從人群裏走出來,一身白衣飄然。

如果不是他這一聲,村裏人都要忘了,原來張瘋子有一個那麽詩意的名字。

張瘋子聽到這個名字時,也愣了愣,村裏現在隻有一個人還那麽喊他了。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1]

一個名字,讓張瘋子想起了讀書人的驕矜。

張瓊樓站在原地,不再鬧了。

林瑜鬆了一口氣,從桌裏爬出來,目光脈脈看向程珩一。

“程醫生,謝謝你。”她的聲音也柔的像水。

但凡她剛才跟張瘋子講話是這個語氣,張瘋子也不會發瘋。

程珩一的語氣淡淡,“不是為了幫你,不用謝我。”

他走到張瘋子麵前,“把刀給我,你再鬧,以後就不借你書了。”

聽到書,張瘋子怯怯地盯著程珩一,猶豫片刻,拿起刀朝向他。

岑眠坐在婦科義診區,注意到遠處的騷亂,人群聚成一團,有小孩喊道:“砍人啦!砍人啦!”

因為張瘋子持了刀,大家都害怕,站得遠遠,岑眠很容易就擠到了最裏頭,她看見張瘋子舉著手裏的刀。

銀色砍刀,在陽光折射下,發出冷光,對著程珩一。

岑眠腦子嗡了一下,想也沒想,直接衝了過去,整個人撞向張瘋子,像是一頭小鬥牛。

張瘋子猝不及防,被她猛得一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刀脫了手,掉在地上。

岑眠去拉程珩一,拉他離張瘋子遠一點。

“你沒事吧?”

她上下打量程珩一,著急地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

所以說程珩一這個人光會念書就是不行,張瘋子都要砍到他了,也不知道要躲,還直愣愣地站著。

程珩一任由岑眠扯開他的白大褂,隻垂著眸靜靜看她。

岑眠緊緊蹙著眉,清澈的眼眸裏滿是焦急,擔憂地望著他,沒發現她自己渾身怕得發抖。

“……”程珩一緩緩伸手,指尖撫過她的額前,將她散掉的碎發別至耳後。

張瘋子被岑眠那麽一撞,又發瘋了,他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大喊大叫。

“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你們都看不起我!”

岑眠回頭罵他,“你管別人看不看得起你,你自己看得起你自己嗎?”

程珩一看見張瘋子把刀撿了起來,怕岑眠惹惱了她,捂住她的嘴,錮著她的腰,抱進懷裏護住。

張瘋子傷誰,也不會去傷程珩一,見他這樣反應,疑惑了一瞬,反應過來。

他氣呼呼地拿起刀,指著岑眠,“你是沈幺的相好,我不砍你!”

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