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夜

岑眠真是謝謝張瘋子那一句話。

現在全村的人和全醫療隊的人, 都以為她是程珩一相好了。

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掰開程珩一捂住她的手,朝張瘋子喊:“誰是他相好!”

張瘋子不理她了, 把刀往腰間一別, 一瘸一拐的離開。

程珩一鬆開錮住岑眠腰的手,手臂自然垂下, 微微發麻。

眾人緩了一會兒, 義診繼續,仿佛剛才的鬧劇沒有發生似的,像是看了個笑話, 轉頭把張瘋子忘到了腦後。

反而是張瘋子最後那一句話的作用, 每個人往程珩一和岑眠身上瞟的眼神裏,多少帶了些意味不明。

平時誰都不敢惹拿著刀發瘋的張瘋子,剛剛岑眠為了護著程珩一, 往張瘋子身上撞的那一下, 不是為了相好, 誰有那膽子啊。

岑眠回了婦科義診區,也沒躲掉那些曖昧眼神。

趙瀾望著她,欲言又止。

岑眠連忙擺手:“真不是, 張瘋子亂說的!”

趙瀾笑笑:“沒事,現在不是以後保不準, 我看程醫生挺好,你們倆站一起還挺般配。”

“……”

岑眠不想解釋了。

謠言止於智者。

義診持續到了下午五點半才結束。

醫生們先回住的地方休息, 誌願者還要留下清理現場, 村民聚集的小廣場, 此時多了不少垃圾,地上不少吐出的瓜子花生皮。

程珩一要走時, 問岑眠:“你晚上回去吃還是跟醫療隊吃?”

自從程珩一回了白溪塘,他除了義診,其他時間裏很少和醫療隊一起活動,吃飯也都是在老屋陪沈平山吃。

岑眠因為住在老屋,順便就跟著一起吃飯了,也沒覺得有什麽。

不過下午剛被張瘋子造了謠,岑眠想和他保持距離,不能讓他覺得追人那麽容易,於是冷淡回道:“跟醫療隊吃。”

程珩一:“阿公跟梁叔白天去河裏釣的小龍蝦了,應該釣了不少,晚上做麻辣小龍蝦。”

岑眠:“……”

岑眠不吃辣,但唯一愛吃的辣菜,就是麻辣小龍蝦,每次吃的嘴巴冒火,眼淚出來了,還要吃。

“那我回去吃。”

明天再保持距離吧。

程珩一發出一聲輕嗤,走了。

岑眠做完誌願者的後勤工作,回去的時候,遠遠就聞見空氣裏散發出來的香料味道,她加緊了步子。

到老屋門前,她看見張瘋子從推開柵欄,從院子裏走出來,往黑暗的小道裏消失了。

岑眠走進院子,院子裏沒人,沈平山在屋裏頭看電視,程珩一在廚房裏忙碌,好像誰也不知道張瘋子剛才來過。

院子的井邊放了兩條魚,被粗糙的切成塊,有淡淡腥味。

岑眠抿抿唇,走到廚房,靠在門框邊:“張瘋子剛剛來了。”

爆炒小龍蝦的時候,油煙大,廚房裏除了一扇窗,沒有油煙機,程珩一微微咳嗽,抬眸問:“什麽?”

岑眠伸手指了指水井:“張瘋子送了兩條魚,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程珩一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也看見了那魚,他淡淡“哦”了一聲,“那明天燒魚吃吧。”並不探究張瘋子為什麽要來送魚。

他開了一瓶啤酒,往鍋裏倒,發出滋啦聲,隨後蓋上了鍋蓋,燜煮小龍蝦。

“別站這裏了,油煙大得很。”程珩一拿起灶台邊的毛巾,擦了擦手,走出廚房。

在炒小龍蝦的時候,細細密密的油珠濺射出來,將他的手也裹上了一層油,

程珩一的手很好看,十指冷白修長,如細竹骨節分明,本來是該不染纖塵的手,此時沾上陽春水,反而有一股別樣韻味。

岑眠盯著他的手,從廚房到了井邊,料理那一堆死魚。

死魚腥臭,他的手指像是薄荷般清涼,把尋常家務事,也做得優雅斯文。

“他這次怎麽沒要砍魚的錢了。”

程珩一收拾魚的時候,岑眠站在一邊閑聊問。

“可能是因為白天的事情,覺得抱歉了吧。”

張瘋子不去管村裏人怎麽看他,但卻怕程珩一跟他生氣。

岑眠抿了抿唇,想起剛才張瘋子走路時,一跛一跛的。

白天她推張瘋子的時候,情急之下,用了狠勁,張瘋子摔得不輕,褲子還磨破了。

岑眠忽然愧疚起來。

“我看他腿好像受傷了,要不要給他送點藥……”

程珩一看了岑眠兩秒,女孩的目光澄澈,眉間有淡淡憂慮,和其他人看待張瘋子時,或害怕或嘲笑的態度不同,美好而天真。

程珩一放下收拾到一半的魚,“走吧。”

他去了房間拿上藥。

沈平山知道了,翻出一條沒穿過的新褲子,叫他們一起送過去。

“你記得叫他穿上試試,要是不合身,找梁嬸改改再給他。不然讓他穿出去,跑著跑著褲子掉了,那就丟臉啦。”

沈平山想到那個畫麵,笑起來,他把張瘋子當成什麽都不懂的稚兒。

自從張瘋子的父母去世以後,張瘋子在沈平山這裏,便成了永遠需要照顧的小輩,替他去了的父母照顧著。

張瘋子的家住在白溪塘口的位置,一棟二層小樓,與張瘋子邋裏邋遢的形象不同,小樓被打理的很幹淨。

夕陽餘暉映著院子外的葡萄架,葡萄葉茂密,葡萄串串晶瑩,如淡紫色的水晶。

葡萄架下有一張水泥石桌,周圍是四個水泥矮墩,當作凳子。

張瘋子坐在其中一個矮墩上,桌麵鋪滿了白紙,不知道埋頭在寫些什麽。

察覺到有人的動靜,他抬起頭,看見了程珩一和岑眠,伸手把白紙攏成一遝,背麵朝上,蓋住了正麵的文字。

張瘋子問:“你來就來,帶你相好幹嘛?”

他對於白天岑眠推了他那一下,還記著仇。

“說了不是他相好!”岑眠也凶巴巴嗆他。

張瘋子有些怕她,他沒想到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推起人來力氣那麽大,現在他屁股還疼呢。

他縮了縮肩膀和脖子,側著對她,眼巴巴地望著程珩一。

委屈兮兮的那副模樣,好像是跟程珩一說,你管管你相好,太欺負人了。

“……”岑眠哼了一聲,有些後悔跟著程珩一來了。

程珩一對於他們像小孩似的鬥嘴和別扭,無奈地搖搖頭。

他看向岑眠,“你自己給他。”

岑眠和他對視一眼,收斂了性子,從口袋裏摸出外用的擦傷藥,放到石桌上。

“給你的。”

張瘋子盯著麵前的藥,愣了愣。

岑眠繃著小臉說:“下午推了你,對不起。”

張瘋子聽著她的道歉,嗓音糯糯,別提有多軟了,像是剛出爐的蒸蛋糕,香香甜甜,難怪沈幺喜歡她。

“哦,我不記得了。”他說。

既然是沈幺的相好,他就不計較了吧。

程珩一見他們兩個好了,開口道:“阿公拿了條褲子給你,回你屋頭試試。”

張瘋子站起來,領著程珩一進了屋。

岑眠坐在石凳上,撐著下巴,抬頭望著那一串串葡萄。

一陣夏日晚風吹過,吹走了烈日炎炎下的最後一抹燥熱,吹走了石桌上的一頁白紙。

岑眠彎腰,撿起那張白紙,不經意看清了白紙上的文字。

張瘋子的字跡竟然出乎意料的雋秀。

上麵寫了三四首短詩。

有寫荷塘的,有寫葡萄架的,也有寫那活魚的,短短幾句話,卻寫的生動有趣。

岑眠雖然不懂詩,但讀起來也覺得有趣,與她以往讀過的現代詩不同,這些文字,仿佛白溪塘給她的感覺一樣,辭藻並不華麗,但幹淨得純粹,如泉水能洗滌繁華內心。

她不知不覺讀到了最後一首——

《記仇》

沈幺相好推我

縱使她比隔壁村花好看一百倍

也是壞壞

蛇蠍心腸!

岑眠:“……”

等到張瘋子出來,岑眠把紙扔到他臉上。

“你幹什麽寫詩罵我!”

張瘋子將飄在空中的紙藏進胸口,也氣惱道:“你幹什麽看我的東西!”

他跑到石桌前,看見其他白紙還好好的背麵朝上,鬆一口氣。

“你看多少了?”他不放心,又問岑眠。

岑眠見他抱起那一疊紙,像是護著秘密似的,不想叫人知道。

“就那一張,風吹下來,我不小心看到的。”

“這裏麵都是你寫的詩?”

張瘋子瞪她,“你不許說!”

“幹嘛不讓說,你寫的又不差。”

“本來就不差!”

“……”

沒想到張瘋子還挺自信。

“那你遮遮掩掩幹什麽,都給我看看吧。”

岑眠還真挺想看他其他的詩都寫了什麽。

張瘋子盯著岑眠的眼睛看了許久,沒有從裏麵找到一絲他不喜歡的揶揄笑意。

他遲疑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從他的懷裏剖出他的秘密,將他的秘密像捧著心髒似的,小心翼翼捧出來。

岑眠和程珩一坐在石凳上,一頁一頁翻著張瘋子的詩。

張瘋子雙手放在腿上,緊張地看他們。

岑眠時而笑,時而皺眉。

她的每一個表情,都讓張瘋子一顆心七上八下。

張瘋子覺得自己像是沒穿衣服,催道:“看完了沒有啊。”

岑眠把那一疊紙還給他。

“你寫的很好啊。”

張瘋子不信岑眠的評價,轉頭去問程珩一,“你也覺得好?”

程珩一點點頭。

岑眠問:“這些詩發表過嗎?”

張瘋子愣了愣:“我沒想過發表。”

白溪塘裏沒人跟他說話,他隻是想寫寫字,跟紙說話。

“你要不要試試投稿?我有個朋友是出版社的編輯,應該可以幫忙看看。”

張瘋子又把他的詩抱回了懷裏。

他想了許久,臉上的表情掙紮。

最後,岑眠帶著張瘋子的那一疊詩走的時候,張瘋子跟在她後麵,跟了一路,絮絮叨叨。

“詩你用電腦抄完了,叫沈幺趕緊還給我。”

“好。”

“不要給別人看。”

“好。”

“要是有結果,你記得告訴我。”

“好。”

張瘋子凶她:“別忘了!”

岑眠翻了個白眼:“知道啦!”

在張瘋子那耽誤了時間,回去的時候,小龍蝦差點燒糊了,幸好沈平山出來搶救了一番。

沈平山氣呼呼地罵著程珩一,說他缺心眼兒,鍋裏燒著菜還能出去那麽久。

程珩一頂著罵聲,利落地炒了個青菜,開飯了,沈平山才住了嘴。

岑眠把張瘋子的詩放回房間,又挑出兩張她覺得最好的,拍了照,發給了柳芳芳,道明了緣由。

柳芳芳是她以前小學和初中同學,坐在前後桌,關係熟稔。

柳芳芳從小語文就好,畢業了就在出版社當編輯,短短幾年,就當上了某暢銷雜誌的副主編。

很快,柳芳芳就回了消息,是一張截圖,截圖是上次她們聊天的時間,半年前。

岑眠:【……】

柳芳芳:【沒事想不到我。】

岑眠近年在國外,和國內的朋友們確實不常聯係。

她心虛地回道:【哪有……】

正好,程珩一端著小龍蝦上桌,滿滿一大盆,紅豔豔,香得人迷糊。

岑眠拍了一張小龍蝦的照片,分享給柳芳芳。

柳芳芳:【沒事還要來饞我?你知道我現在還在上班吧?】

七點對於職場打工人來說,才剛剛開始。

岑眠:【這不是沒事給你分享一下我的生活嘛……】

柳芳芳找茬歸找茬,岑眠之前發給她的詩,她認認真真看完了,發了很長一段的評價,又給推薦了幾家會收短篇詩歌的文學刊物。

柳芳芳:【回頭你把電子稿發我,我推給這幾家編輯看看。】

岑眠立馬吹捧起她:【靠譜!回北京請你吃飯!】

柳芳芳:【少來。】

正事聊完。

柳芳芳冷不丁問:【你跟程珩一在一起?】

岑眠:【……】

岑眠:【你怎麽會知道?】

柳芳芳又發來一張截圖,是前麵岑眠發給她的小龍蝦照片。

截圖裏隻保留了端著小龍蝦盆的一隻手,男人的手被鮮紅的小龍蝦襯得冷白。

柳芳芳在那隻手的手背虎口處,畫了一個紅色圈圈,紅圈裏有一個分外不明顯的黑色小點,像是一顆小痣。

柳芳芳:【你小學的時候用鉛筆芯戳的。】

岑眠一驚:【還有這事?我怎麽不記得……】

她幹過這種缺德事?

柳芳芳:【你能記得什麽,上學書包都能忘的。】

岑眠盯著照片裏那個黑色小點,陷入沉默。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她右邊的程珩一。

程珩一正在剝小龍蝦,沒戴手套,十指沾了紅油,沿著手背蜿蜒流下,流經虎口處。

他剝完蝦,自然而然地將蝦肉丟進了岑眠的碗裏。

程珩一的手伸來時,岑眠看清了他虎口處的黑色一點。

不是痣,而是深埋皮膚之下,鉛類的色素沉積,深灰頓澀。

岑眠忽然想起來了。

那天她的鉛筆芯戳下去的時候,血珠像那紅油似的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