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夜

翌日。

天還未亮, 醫療隊便聚集在一起,準備進山,醫療隊在山裏義診, 一走就是一天。

程珩一拿出手機, 在看群裏的工作安排,他緩慢地滑動屏幕, 在人員名單裏翻找什麽。

眼科的行程早就定好了, 群裏變動的,主要是誌願者團隊的隨行安排。

王主任經過他,餘光瞥見, 調侃道:“放心吧——”

程珩一微愣, 抬起頭。

王主任笑眯眯地說:“我跟餘姐打過招呼了,說岑眠的腿前段時間受過傷,走不了山路, 餘姐現在給她安排的都是村裏的工作。”

聞言, 程珩一薄唇輕抿, 鎖上手機,沒有否認他在看什麽,坦坦****道:“多謝主任。”

王主任一副了然的表情, 拍拍他肩膀:“進度抓緊點啊。”

他湊近程珩一,好心提醒:“小姑娘在醫療隊裏可受歡迎了, 多少人躍躍欲試呢。再這樣磨磨蹭蹭,可就沒你什麽事了。”

“……”

程珩一斂眸, 陷入沉思, 岑眠那一張雪白臉龐在腦海中浮現, 清澈眼眸泛紅,透著倔強, 看向他時,帶著一股深深的控訴。

發生了周巧的事情以後,周立業親自找到餘姐和趙瀾,想請趙瀾回白溪塘學校,把上次被他打斷了的婦科科普講完。

周巧是周立業大哥的女兒,侄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張勝欺負,周立業不知道有多內疚。

他的臉上胡子拉碴,寫滿了頹唐與懊惱。

趙瀾在白溪塘學校講課時,周立業站在教室外,靠牆抱臂站了全程。劉校長雖然默許了,但還是有些覺得別扭,沒有在場。

講座結束,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

周立業走進來,聲音低啞,跟趙瀾道歉。

“趙醫生,對不住啊,之前是我的問題。”

趙瀾還沒忘記他那時候非常冒犯的言語,雖然不跟他計較了,但也沒那麽快就冰釋前嫌。

她擺擺手,語氣冷淡:“沒事。”

周立業看出她對自己還有芥蒂,訕訕地笑笑,識趣走開。

岑眠正在收拾電腦和投影儀,透過教室的窗戶,看見他蹲在外麵的地上,默默抽煙。

中午,劉校長請她們在學校食堂吃飯。

學校的食堂不大,隻有兩張大圓桌,每桌能坐十幾人,老師一桌,學生一桌,凳子不夠,學生們就站著吃,像是在吃流水席。

今天食堂吃的是芋頭煮白菜,芋頭軟爛,白菜也是黏黏糊糊的口感,辣椒像是不要錢,食堂師傅往裏撒了一大把的幹辣椒末。

除此之外,劉校長還叫老婆殺了家裏養的一隻雞,炒了一盤紅燒雞塊,雞塊裏也放了本地辣椒,辣味十足。

上桌時,劉校長見著菜色,才想起來:“哎呀,你們都吃辣嗎?我們這邊人沒有不吃辣的。”

趙瀾是四川人,不怕辣,餘姐也還行,剩下岑眠也沒吭聲。

這段時間,她一直是吃程珩一做的飯菜。

他做飯為了照顧沈平山和她的口味,基本上是辣和不辣的菜搭配做。

岑眠屬於那種不能吃辣菜,又想吃的類型,偶爾也會吃兩筷子,也就練出來了。

一開始學生們在的時候不好聊,劉校長和餘姐聊客套話比較多,等學生們吃完走了,食堂裏空下來,就剩下老師們。

短暫的沉默後,劉校長愁眉苦臉:“哎,張勝這事鬧的,做的真不是人事,妄為人師。”

劉校長說起張勝,桌上的氣氛變得沉悶起來。

有人附和,有人持保留意見,三言兩語,態度不明。

岑眠埋頭吃飯,不願意摻和到其中。

餘姐和趙瀾也一樣保持緘默,白溪塘自己的事情,她們不該管。

聽了幾分鍾,周立業陰沉著臉,直接放下筷子走了。

見他走了,其他老師互相看看,更加直接地聊起來。

“派出所那邊什麽消息啊?”

“我有個親戚在鎮派出所工作,帶那女孩去醫院做了檢查,具體的事,不讓說,但懷孕肯定是懷了。”

“嘖,鬧那麽大,搞得學校也沒臉,以後還怎麽收學生。”

劉校長歎一口氣:“先別說收學生的事了,現在沒了語文老師,課都上不下去。”

“本來就沒幾個文化人願意留在村子裏。”說到這裏,劉校長頓了頓,看向餘姐,“對了,誌願者裏有沒有能來幫忙當代課老師的啊?”

餘姐一愣:“可是我們月底就要回去了。”

“沒事沒事,月底學校也就放假了,一個暑假的時間,也夠我想辦法再招老師了。”

餘姐想了想,目光看向正在埋頭吃飯的岑眠,又想起之前王主任給她的交代,倒也正好。

“那就讓岑眠來上課吧。”

岑眠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她對上餘姐的視線,疑惑地歪著頭:“啊?”

餘姐笑笑:“我記得你在國外學的是教育專業吧?這不是正好嘛。”

“……”岑眠上大學選的專業是教育學,不過是想找一個答案。

那時候她對於學校的怨恨最深,不理解為什麽學校的教育是那樣的,為什麽她和老師站在了對立麵。

她想知道,到底是她的不服管教出了問題,還是老師出了問題。

到現在,岑眠也沒有很準確的找到答案。

讓她來教課,不是帶壞學生嗎。

“我應該不行的。”她委婉拒絕。

餘姐擺擺手:“有什麽行不行,初中語文又不難,你一個碩士研究生,咋還不行了。”

“而且組裏其他人後續都有工作安排,騰不出時間了。”她一拍桌子,雷厲風行,“就這麽定了啊。”

劉校長沒想到那麽快就把代課老師給定了下來:“哎呀,那可太好了,多謝多謝啊!”

“……”

話到這份上,岑眠也不好再推辭,隻能那麽被趕鴨子上架。

劉校長找出了張勝留下的教案,岑眠碰也不想碰,隻拿了語文書走。

似乎是看出了岑眠心裏沒底,劉校長安慰她:“別有什麽負擔,上課的時候隨便講講就行,實在不行,你跟學生們說說出國的經曆,他們肯定愛聽。”

岑眠扯扯嘴角,將語文書來回翻了兩下。

既然她應承下來,總不能太應付了事。

“我盡力講好。”

因為天氣預報說下午兩點以後可能會有暴雨,所以今天醫療隊的行程早早結束。

岑眠回到老屋,發現柵欄開著。

沈平山躺在搖椅裏,拿一把蒲扇,闔目小憩。

程珩一比平時回來的都要早,站在二樓的屋頂上,做防水。

岑眠仰起頭,陽光刺目,她不自覺地眯了眯眸子。

程珩一穿著白色T恤,風將他的衣服下擺吹起,從她的角度看,男人精瘦的腰腹若隱若現,肌肉線條流暢好看。

她覺得燙眼,很快別過了臉。

“眠眠回來啦?”沈平山注意到她回來,親切地喚她。

程珩一聽見沈平山的聲音,直起身,目光落到院子裏。

岑眠感受到來自上方的光壓,裝作不知,隻跟沈平山說話。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沈平山問她。

“初中的語文課本。”岑眠無奈地解釋,“劉校長讓我幫忙代一下語文課。”

沈平山誇道:“喲,這麽厲害呢。”

岑眠訕訕地笑了笑。

程珩一從樓上下來。

沈平山餘光瞥見,使喚他:“我在河裏放了個西瓜,應該冰好了,你去拿回來。”

程珩一看向沈平山,視線很快移動到岑眠的臉上。

岑眠低著頭,嘴唇輕輕抿著,始終不肯和他對視。

“……”程珩一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半晌,淡淡道:“知道了。”

程珩一走到河邊,沿著河道快走出白溪塘,也沒有找到沈平山說的西瓜。

沈平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也不知道是真放了西瓜還是沒有。

路上,正好遇見梁叔騎著他的三輪車,裝著西瓜要去鎮上賣。

程珩一從他那裏拿了一個西瓜,要給錢時,梁叔不肯要,還不滿地罵了他兩句,嫌他在外頭待久了,淨學些跟人生分的事。

抱著西瓜回去時,沈平山嫌他慢,嘟嘟囔囔數落:“拿個西瓜拿那麽久。”

老頭不光記性不好,脾氣也越來越差。

程珩一早就習慣了他的脾氣,純當耳旁風,進了廚房,將西瓜切成塊,裝進盤子裏端出去。

沈平山拿了一塊西瓜,吃一口,眉頭就皺起,抱怨說:“怎麽不冰。”

他草草吃完手頭的那一塊西瓜,就不吃了,負手出門,去村口找人閑聊去了。

沒了沈平山,院子裏仿佛一下安靜了。

岑眠小口小口咬著西瓜,默不作聲,心裏較著勁,跟程珩一賭氣。

程珩一拖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邊。

也不說話,就隻吃西瓜。

程珩一西瓜吃得慢條斯理,幹幹淨淨,也不吐籽,連著瓜肉一起吃了。

倒是岑眠吃的西瓜汁蹭到了臉上,手上,黏黏糊糊。

院子外頭,有人伸長脖子,朝他們兩個打招呼,然後問道:“岑眠,下午打桌遊去不?”

程珩一認識外頭的男人,也是誌願者隊伍裏的,二十七八歲,平時悶聲不吭,對著岑眠倒是態度熱情。

岑眠提高嗓門應道:“一會兒就過去。”

她的嗓音脆生生,說話的語氣比跟他講話時,輕鬆不知道多少。

程珩一垂眸,抿了抿嘴唇。

男人走後,岑眠吃西瓜的速度明顯加快。

“還要嗎?”程珩一將盤子遞過去。

岑眠不想搭理他:“不要。”

“……”程珩一放下盤子。

院子裏的沉默更甚。

岑眠吃完西瓜,走到水井邊,洗手洗臉。

她洗完臉抬起頭時,才發現程珩一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過來,站在她麵前。

水珠清涼,流進她的眼角,有些刺痛。

岑眠眨了眨眼,對上男人漆黑一團的眸子,裏麵的光灼灼明亮。

“你昨天晚上說得對。”程珩一開口。

為什麽他要非得那樣,非得叫其他男人傷害了她,才自以為是地去救她。

為什麽不是現在就保護好她。

岑眠怔了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程珩一直直地凝望她,眼神裏是她從未見過的熱烈與坦誠,不遮不掩。

“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岑眠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眼睫顫了顫,水珠從眼角又流出,像是落了一顆珍珠。

“你說什麽?”

程珩一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重複,繼續說:“雖然我現在什麽也沒有,但我會給你,我能給的最好的一切。”

他的聲音低緩沉沉,鄭重其事。

岑眠耳根發燙,心髒跳動的節奏亦變快。

陽光在他們之間流動,時間仿佛停止。

岑眠壓著水井,把頭埋進水池,又洗了一次臉。

冰涼的水讓她的大腦清醒。

她抬起頭,重新看向程珩一。

“我現在不想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程珩一的心墜入穀底。

岑眠仰起纖細雪白的脖子,像是一隻高傲的白天鵝。

“你拒絕過我兩次,我也要拒絕你兩次。”他說在一起就在一起,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你要追我。”

程珩一盯著她濕潤的眼睛,明亮而狡黠。

死於穀底的心活了過來。

他輕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