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夜

吃過中飯, 岑眠主動接過了收拾的活兒。

雖然沈平山沒什麽胃口,但岑眠卻是吃了不少,程珩一做的飯菜, 都很對她的口味。

三菜一湯被她吃得幹幹淨淨。

岑眠學著平時程珩一洗碗的方法, 把碗筷放在水井下的水盆裏,按壓水井出水。

井水從井口湧出, 水花濺在她的手臂上, 冰涼清爽。

潺潺的水聲讓她感到平靜和安穩,岑眠盯著井口發呆,直到不再有水流出。

沈平山叫她:“碗放水裏泡著吧, 等幺兒回來洗, 快兩點了。”

岑眠看了眼手機,還差十分鍾就兩點了。

她下午的工作是跟婦科的醫療車,在醫生出診的時候, 維持現場秩序。

岑眠看了一眼水盆裏的碗筷, 拿水井邊的抹布擦了擦手。

“那阿公我先出門了。”

沈平山整個人蜷縮在椅子裏,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臉上通紅,他的眼皮耷拉著, 沒有說話,擺了擺手, 示意他知道了。

他的動作滯緩,正如一個遲暮老人。

下午的義診, 醫療車去的是離白溪塘不遠的楊村。

楊村, 顧名思義, 就是都是姓楊的人居住的村子,村子不大, 跟白溪塘一樣,一半的房子已經空置,住在裏麵的人都搬到了鎮上或者是市區裏。

因為還住在村子裏的人就不多,義診在下午四點的時候結束了。

醫療車將醫生和誌願者送到了白溪塘門口,村子裏的路太窄,車進了裏頭不好開,也不好調頭,隻能停在外頭的路邊。

同事們一起往村裏走。

岑眠和趙瀾走在前麵,後頭閑聊的聲音傳到前頭。

聊的正是早上周巧父母在張家大鬧的事情,這麽一件事情,已經從白溪塘傳到了隔壁村,又從隔壁村傳到了他們醫療隊這裏。

流言的速度有時候快得讓人難以想象。

岑眠低著頭,沒有出聲。

到了岔路口,她和同事們告別,往老屋的方向走。

越靠近老屋,女人吵嚷的聲音越明顯,將她飄走的思緒拉回。

劉清站在院子裏,拉著沈平山哭泣。

“沈老村長,你幫幫忙啊,張勝那麽聽話的孩子,怎麽可能幹出那種事嘛。”

“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是周家不要臉,想賴上我們家。”

沈平山被她扯著,一張臉拉了老長。

“哎呀,你鬆開鬆開,”沈平山用力甩手,“這事我管不了。”

劉清死活不肯放手,邊哭邊鬧。

岑眠怕她沒輕沒重,把沈平山給拽摔了,趕緊推開柵欄進到院子裏。

“阿公,我剛遇到梁叔,他找您有急事,讓我喊您趕緊上他那去。”

沈平山抬起頭,跟岑眠對視一眼,反應過來:“瞧我這記性,把這事給忘了。”

他脫開了劉清的手,丟下一句:“劉嬸,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沒等劉清反應過來,沈平山已經疾步出了院子。

劉清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眼淚都忘了擦。

岑眠不想搭理她,跟她擦肩而過,想要直接回房間。

劉清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姑娘,你評評理啊,這叫什麽事啊,哪有這麽冤枉人的。”

岑眠厭惡極了她的碰觸,像是被一條蛇給纏上。

“有沒有冤枉,相信警方會調查出來,你喊再大聲也沒有用,反而顯得心虛。”

劉清沒想到借住在沈平山家的這個小姑娘那麽不近人情,冷言冷語地刺她。

“我心虛什麽!我不心虛!”劉清反駁。

“我相信我兒子,他一向老實,不可能做這種事。”

“……”岑眠覺得她實在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兩個人就那麽僵持著。

程珩一義診結束回來,看見岑眠和劉清在院子裏拉扯,他皺皺眉,邊走進邊問:“岑眠,怎麽了?”

岑眠和劉清的視線齊齊朝他投過去。

劉清覺得程珩一是小輩,她家這事鬧的已經讓她在白溪塘抬不起頭來,當著跟張勝年紀差不了多少的程珩一,更是沒臉說。

她低著頭,沒吭聲。

岑眠無所謂:“你還不知道?”

程珩一看見水井邊沒洗的碗筷,挽起襯衫的袖子,走過去。

“知道什麽?”

明明他是白溪塘的人,結果消息知道的比醫療隊還慢。

周巧的事情被她媽鬧得天翻地覆,程珩一早晚也會知道,岑眠便也不瞞了,當著劉清的麵,說得直白,故意給她沒臉。

“張勝強迫周巧發生關係,現在被帶去派出所調查了。”

聞言,程珩一彎腰去洗碗的動作一頓,直起身,目光對上岑眠的。

劉清有些惱羞成怒,她提高了音調:“你別胡說八道,什麽強迫不強迫。”

“一個巴掌拍不響,周巧小小年紀不老實,勾引了我兒子,現在肚子都大了才出來說,不知羞恥。”

程珩一的臉色變了變,像是怕岑眠聽了劉清的話不高興,對岑眠道:“你先回房間,別管了。”

岑眠本來就不想搭理劉清,甩開她的手,撇著嘴要上樓。

背後傳來程珩一與劉清講話的聲音。

劉清像是祥林嫂似的,又一次哭訴:“張勝是個好孩子啊,他這是被人**了啊。”

程珩一的語氣淡漠:“他但凡管好自己,沒人**的了他。張勝把人肚子搞大了,不想負責,他要真關進去了,也是活該。”

劉清最怕的就是張勝進去,尤其在沈平山這裏碰了壁,程珩一的話無疑火上澆油,把她一下點燃了。

“你們姓沈的,也好意思說。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媽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岑眠踏在台階上的腳步頓住。

劉清把今天受到全村人蔑視的不滿情緒發泄出來。

“你媽年紀輕輕,沒結婚就跟了外麵的男人,等肚子大了,男人早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岑眠怔了怔,轉頭,看向院子。

程珩一沉默無言,背對著她,背脊挺得筆直,陣風吹過,她卻覺得那背脊,格外單薄和孤寂。

劉清還在罵罵咧咧:“沈平山到現在都不肯讓她回白溪塘,這麽多年不回來,說不定死外麵了呢!”

突然,岑眠大步走到水井邊,雙手端起那一盆衝洗過碗筷的水,朝劉清潑了過去。

劉清發出一聲突兀的尖叫。

岑眠罵道:“嘴不幹淨洗洗,別來我們家滿口噴糞!”

劉清渾身濕透,頭發一縷一縷貼在臉上,油漬混著泡沫,看起來狼狽不堪。

她手指著岑眠,嘴唇哆嗦,朝她走過去的時候,腳下踩著滑膩的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岑眠瞪著眼睛,拿手裏的空盆嚇唬她:“再不走我還潑你!”

劉清踉踉蹌蹌站起來,一邊氣急,一邊又害怕岑眠真拿水再潑她。

“你們、你們給我等著!”她一跺腳,撂下一句沒什麽威懾力的狠話,踩著重重的步伐,一扭一扭地離開,臨走還故意踢倒了院子中央放著的一把竹椅。

劉清走後,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

從始至終,程珩一一言不發,就隻站在那裏。

岑眠聽了剛才劉清的話,不敢去看程珩一,怕他難受。

她低著頭,想要走去扶被劉清踢倒的竹椅。

腳下地滑,她走得小心。

“你別管了,放著我來。”程珩一出聲,語氣淡淡,仔細聽,才能聽出其中的嗓音微啞。

岑眠繼續往院子中央走,輕輕說:“沒事。”

程珩一走到她身邊,手扣住她的腕子。

岑眠愣了愣,被他拉到了沒有水的地方,她仰起頭,對上男人的眸子。

像是在回避與她的對視,程珩一斂眸,鴉羽似的眼睫蓋下,看不明瞳孔裏的情緒。

程珩一鬆開她的手,拿起旁邊的竹編掃把,開始清掃地上的汙水。

岑眠望著他,張了張口,最後又闔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打掃到一半的時候,沈平山在柵欄外探著頭,見劉清不在,鬆一口氣,背手回來。

“喲,這地怎麽那麽髒,劉清鬧的?”

程珩一沒吭聲。

沈平山無奈搖搖頭,坐進了竹椅裏,拿一把蒲扇,來回輕晃。

怕有油汙殘留,程珩一將地洗了兩遍,腳在地上試了試,確定不滑以後,將掃把靠在牆壁上。

因為沈平山一直在,岑眠找不到機會和程珩一單獨聊天,吃過晚飯,誌願者隊伍的女同事喊她去玩桌遊。

岑眠看了一眼在廚房裏忙碌的程珩一,抿了抿唇,出了門。

程珩一從廚房出來,叫她。

“岑眠。”

“別玩太晚。”

女同事偏過頭,跟岑眠一齊看向他,臉上的表情微微訝異,覺得程醫生好像管的有些多了,超出了正常同事關係的範圍。

程珩一微頓,解釋說:“太晚了,會吵到阿公睡覺。”

岑眠點點頭:“知道了。”

路上,手機震動了一下,岑眠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是程珩一發來的微信消息。

程珩一:玩完了跟我說,我去接你。

岑眠:“……”

女同事見她走路一直盯著屏幕,問道:“有什麽事嗎?”

岑眠眼睫顫了顫,回過神,慌忙鎖上屏幕,搖頭:“沒什麽。”

誌願者隊伍經過幾天的相處,現在大家都很熟絡,最愛晚上休閑的時光,玩一玩桌遊,一玩就玩到淩晨一兩點。

岑眠今天沒什麽心情,玩的時候就總看時間,到了九點半的時候,找借口要離開。

知道原因的女同事還未盡興:“要不你跟程醫生打個招呼,晚上不回去睡了,跟我們一個房間擠一擠。”

岑眠笑笑拒絕:“算了,不麻煩你們了。”

回到老屋的時候,院子外的燈還亮著。

程珩一坐在竹椅裏,聽見她的動靜,朝她看過去。

“怎麽不叫我去接你。”

岑眠看見老屋一樓裏麵的燈熄了,估計沈平山已經睡下,老人家睡得早。

她輕手輕腳推開柵欄,小聲說:“沒幾步路。”

夜深的院子裏,靜靜悄悄,就連蟬鳴也緘默了。

程珩一靠在竹椅裏,兩條腿伸得老長,手撐著額頭,沒再說話。

岑眠看得出他自從劉清說完那番話後,情緒便一直不佳。

她的腳步遲疑,走到他身邊。

程珩一抬起頭,借著昏黃的燈光,與她對視。

“還不去睡?”

岑眠沒有說話,就隻是靜靜俯視他。

程珩一注意到她抿起的嘴角,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離自己更近的位置。

“今天的事情讓你不高興了?”他問。

岑眠依然不答。

程珩一怕她難過,拇指在她虎口處摩挲,像是在安撫。

“眠眠。”

男人喚她的小名,喚得溫柔繾綣,在她的耳朵眼裏如羽毛拂過。

岑眠的呼吸慢了。

“你別怕。”

程珩一的聲音低緩沉沉,像陳酒醇厚。

“不管怎麽樣,我都會照顧好你。”

程珩一的手覆蓋在她的小腹上,掌心寬大而溫熱。

“如果你打算留下他,我會待他如親生,不會讓你,”他頓了頓,語氣微澀,“不會讓你像我媽媽那樣的。”

“……”

岑眠怔怔凝住他的眸子,看清了他瞳孔裏認真的情緒,如月光皎潔幹淨。

心髒像是被擊中了,她許久說不出話來。

晚風拂過她的側臉,不及男人撫摸她手背的動作溫柔。

岑眠以前覺得,程珩一挺聰明的,沒想到今天這麽傻,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你是不是傻?”她問出口。

程珩一望著她,清朗的眸子眨了兩下。

岑眠無奈:“那本病曆,是周巧的。”

怕他聽不懂,她繼續解釋說:“懷孕的是周巧,不是我。”

程珩一停頓了兩秒,大腦宕機中,處理著突發的信息。

許久。

“這樣啊……”他的語氣如釋重負。

岑眠盯著他的臉,嘴角緊抿的那條線消失了,仿佛緊繃的弦一下子輕鬆下來。

“是不是非得這樣?”她輕輕問。

“非得我被別人搞大了肚子,你來接盤,才願意跟我在一起?”

“……”

程珩一被她的話問住了,剛剛鬆下的眉頭,重新緊繃。

他沒有立刻給出回答。

沉默在小院裏蔓延。

感受到拉住她的手比剛才要鬆,岑眠掙脫開程珩一的手,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