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夜
張勝嘴裏的熱氣哈在周巧的耳朵上, 卻讓她覺得不寒而栗,毛孔全都收縮起來。
她用力推開張勝。
張勝被她推倒在地,一副可憐的樣子。
劉清大罵:“別給臉不要臉, 好好跟你說話, 動什麽手啊!”
周立國立刻擋在周巧身前,指著她的鼻子, “你再說一句!”
這次出警的總共三名刑警, 被這一幫人鬧得煩了,帶頭的刑警大哥沉下臉,厲聲道:“請配合我們執法, 再搗亂, 都一起上派出所去!”
此話一出,起到了極強的威懾力,周立業把周立國拉走, 看熱鬧的村裏人去扶劉清起來。
劉清不肯起, 賴在地上, 哭喊說:“哎呦,我們孤兒寡母,沒人幫啊。”
周巧跟著女刑警上了另一輛警車。
因為她還是未成年, 審訊時必須要監護人在場,陳婷也跟上了車, 嘴裏罵罵咧咧不停,手指戳著周巧的後背, 數落道:“討債鬼。”
岑眠望著鑽進車裏的周巧, 臉頰印著一個紅色巴掌印, 眼眶紅紅的,沒掉眼淚。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 周巧朝她看過來,嘴唇囁嚅了兩下。
岑眠讀懂了她在對自己說謝謝。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
在報警之後,岑眠私下聯係了家裏的律師,沈鐫白有一個專門的律師團隊,在為他服務。
擅長這一類案件的律師已經從南臨出發,為周巧提供法律幫助。
她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實在算不上幫了多少忙。
警車開走以後,聚在一起的人們像是熱鬧看得意猶未盡,還不肯散去,紮堆湊在一起閑聊。
還有人口袋裏裝了一把瓜子,瓜子殼吐了一地。
“哎,要真能嫁過去多好啊,以後日子就不愁了。”
“哪有那麽好,你看著張勝現在不錯,那也是吃他爹的老本。”
張勝的父親以前是村裏包工頭,村子裏一半的屋子都是他蓋的,掙了不少錢。
幾年前,他在工地裏做工的時候,不小心從三樓摔下來,磕到頭,直接給摔死了。
“這兒子沒爹教就是不行,幹出這種荒唐事,平時看著挺老實一人啊。”
“那不好說,周家那女兒也十六七歲了,現在女孩子,都早熟,指不定是你情我願的事。”
“確實,要真是強來的,那不得早鬧了,還能拖到三個月。”
“我看陳婷那個樣子,發了瘋想把女兒嫁給張家過好日子,說不定就是故意等肚裏小孩大了才來鬧的。”
“……”
村裏人議論紛紛。
岑眠越聽越覺得刺耳。
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冷眼和旁觀是人之常態。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哎呦,都這個點了,我得回家做飯了。”
大夥想起自己家裏的事,漸漸散去,像是一場戲劇終了。
隻剩下劉清還坐在地上哭。
岑眠望著她,明明自己兒子是加害者,不知道她有什麽好哭的。
“眠眠,回家了。”
沈平山背著手,低聲喚她。
岑眠收回目光,不再去管劉清,轉身跟在了沈平山後頭。
回去的路上,沈平山出奇的沉默,背佝僂得比平時更甚。
白溪塘鬧了那麽一樁醜聞,他作為老村長,肯定心裏不好過。
為了周巧的事情,岑眠和沈平山一大早出了門,一直沒回過家,現在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
“中午隨便吃的吧,麵條你吃嗎?”沈平山推開柵欄,問岑眠,聽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已經從剛才的衝擊裏緩過來了。
周家的生活在這一天以後將變得天翻地覆,而旁觀的其他人除了唏噓兩句,照樣要按部就班。
岑眠點點頭,應了一聲。
然而,等她進到院子裏時才發現,他們早上吃完早飯,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碟,已經不見了,被洗幹淨重新放回了廚房。
仔細聞,能聞到院子裏散發出一股食物的香味。
沈平山走進廚房,發現灶台的屜子裏溫了午飯,三菜一湯。
“幺兒回來過了嗎,今天飯做得夠豐盛的。”他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笑對岑眠說,“不用吃麵條了。”
醫療隊每天都會在群裏發各個醫療小組的工作安排,岑眠記得程珩一今天義診的時間安排表很滿,中午隻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估計他回來的那一個小時,見他們都不在家,把飯做好,就離開了。
原本吃飯的木桌邊放的是兩條長板凳,此時被換成了更穩當的木椅。
岑眠看見椅子被換,有些不明所以,沒多想,坐進了椅子裏。
她拿出手機,看誌願者群裏的消息,因為早上周巧的事情,她跟餘姐請了半天的假,下午怎麽樣也該去幫忙了。
消息看到一半,手機彈出低電量提醒。
岑眠起身,去了二樓房間,給手機充電。
因為白溪塘最近總是陣雨不斷,所以這兩天她還是睡在程珩一的房間,程珩一住在樓下。
充電線插在書桌旁邊,岑眠給手機充上電,餘光掃到了書桌上。
書桌中央多了一盒葉酸片,藥盒下方壓著一張紙條。
岑眠拿起紙條,看清了紙條上端正利落的一行字。
“一天一片,午飯前吃。”
紙張的中間像是落過一滴水,“午”字的墨跡氤氳開來。
岑眠一下認出了是程珩一的字。
之前在白溪塘小學聽趙瀾講婦科的科普時,她知道懷孕期間是要補充葉酸的,包括昨天她去找趙瀾,看見趙瀾房間的桌子上就放了一盒一樣的藥。
“……”岑眠盯著那一盒葉酸,抿了抿唇,一陣無言,忍不住心裏罵道,程珩一這個傻子,真把她當孕婦照顧了?
她拿起葉酸,扔進抽屜裏,眼不見為淨。
下樓的時候,沈平山剛把飯菜布好,抬頭喊她:“快來吃飯。”
岑眠低著頭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好”。
快到樓梯口時,她下意識地搭住旁邊的扶手。
這幾天白溪塘總是下雨,樓梯口周圍長了青苔,地滑需要小心。
岑眠腳踩在印象裏那塊最滑的台階時,發現沒有以往那種軟乎乎的腳感,一低頭才發現台階上薄薄的那一層青苔,已經被清理掉了。
她踩在粗糙的台階上,穩穩站住。
“……”
沈平山見岑眠站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催她,“傻站在那做什麽?菜要涼了。”
岑眠回過神,跳下台階。
吃飯的時候,沈平山沒什麽胃口,吃了幾口就不吃了,擱下筷子,從屋子裏拿出一瓶白酒,倒進碗裏。
岑眠咬著筷子:“阿公,你能喝酒嗎?”
她記得沈平山是有高血壓的,每天程珩一都要盯著他吃藥。
沈平山嘬一口白酒,瞧她一眼,“小孩別管。”
他起身,從廚房又拿出一個空碗,倒上淺淺一層的酒,放到岑眠麵前,“陪你阿公喝點。”
沈平山想了想,又確認問:“你能喝不?”
岑眠看出來沈平山今天的心情不好,點點頭,陪他一起喝。
以前在國外的時候,她常常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酒量在那時候練出來了,倒是不怵這麽點白的。
就著白酒,沈平山吃下去幾口菜,臉已經紅了起來。
他長歎一口氣,搖搖頭。
“我怎麽能教出來這麽一個學生。”
張勝是沈平山在白溪塘學校教書時帶過的學生。
“畜生啊,畜生。”沈平山埋著頭,聲音不大,卻很顫抖,透露出一股壓抑著的憤恨情緒。
“周巧真是可憐啊。”
沈平山端起碗,他的手也在顫抖,連帶著碗和酒水一起。
他喝盡了碗裏的酒,烈酒入喉,頓了許久。
“這肚子裏的小孩打掉是殺生,造孽。留下來,以後哪還有人家肯要她。”
岑眠沉默不語,仰起頭,看見了二樓房間的窗戶。
一陣夏風吹過,拂起了白色窗簾,露出木桌的一隅,抽屜裏那一盒藥靜靜躺著。
半晌。
岑眠垂下眼睫,手伸進衣服口袋,摸著那一張被她的體溫捂熱的紙條。
程珩一的字力透紙背,紙張上有線條的凸起,她細細地摩挲,忍不住在想,他寫下那一行字時,是什麽心情。
“會有的。”她輕輕地說。
會有那麽一個人存在。
願意不帶任何偏見的,不問任何緣由的,體諒她,心疼她,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