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夜

吃過晚飯, 害怕程珩一再提及這件事,岑眠直接回了房間。

晚上睡覺時,程珩一說他來負責的話在她耳邊環繞, 久久不能散去。

岑眠翻了不知道多少個身, 將自己裹進被子裏,臉頰發燙, 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實在睡不著, 她睜開眼,發現窗戶外麵有隱約的光透進來。

院子裏的燈沒關。

岑眠覺得刺眼,起身拉上了窗簾。

第二天, 岑眠醒得很早, 下樓時,程珩一已經出門了,跟醫療隊進山。

她走到廚房, 看見灶台裏溫著的早飯, 比昨天還要豐盛。

岑眠端著豆漿出來時, 沈平山也醒了,推開門。

沈平山抬頭,發現院子裏的燈還開著, 在白天日光下並不明顯,他罵罵咧咧:“一晚上不睡覺, 坐院子裏不知道幹什麽,燈也不記得關, 浪費老子電。”

聞言, 岑眠碗裏的豆漿往外撒了兩滴。

岑眠和沈平山一起吃早飯, 早飯吃到一半,院子外撞進來一個中年女人, 頭發淩亂,滿臉的眼淚。

“沈老村長——”

“你可得給我們家做主啊!”

沈平山瞧見這動靜,嚇了一跳,趕忙放下碗:“哎呦,周家媳婦,怎麽了這是?”

陳婷傷心得直不起腰來,大聲嚎啕道:“張勝那畜生,把我們家巧巧給欺負了!”

“……”岑眠驚訝地望向女人,才將女人的聲音與昨天晚上打給周巧父母時,她母親的聲音對上了。

聽完女人的話,沈平山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頓時驚怒道:“還有這種事!?”

桌上的雞蛋受到震**,咕嚕咕嚕滾下了桌,砸在地上。

岑眠彎腰去撿,擦了擦上麵的灰,起來的時候,看見沈平山已經被女人拉著,往院子外走了。

她將碎了的雞蛋揣進兜裏,趕忙跟上。

張家的宅子,大門緊閉,外麵卻烏泱泱地站滿了人,對著這一棟沉默的五層建築,指指點點。

在白溪塘,家底豐不豐厚,看各家宅子建的高度就知道了。張家這棟樓,算是村裏除了沈家那棟不住人的新宅以外,最高的建築。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沈老村長來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往回看,讓出了一條路。

即使沈平山早就已經不當村長了,但在白溪塘,誰家出了什麽事,鄰裏鬧了什麽矛盾,都要找沈平山來決斷。

岑眠沒有跟進去,站在人群的最外圍,耳邊傳來村裏人竊竊私語。

一個路過的阿婆探著腦袋,好奇問:“出啥事兒了啊?”

旁邊的男人雙手抱臂,稍稍湊到她跟前,壓低聲音說:“聽說張勝把周家女兒給那個了,還把肚子給搞大了。”

“啊?”阿婆聽完,佝僂的背都直了起來,“真的假的?”

男人努努嘴:“周立國和他老婆都連夜趕回來了,正在裏頭鬧呢。”

阿婆:“咋鬧,叫張勝把那女的給娶回家?”

男人聳聳肩,表示默認。

阿婆轉了轉眼珠子,“那張家現在是什麽意思啊?”

男人樂嗬一笑,是一種看熱鬧的笑,“能有啥意思,門都不給開,不想認唄。”

岑眠聽著旁邊村裏人的議論,心裏一陣涼。

原本她以為周巧父母回來,肯定是會先去報警,雖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多少村裏會傳些風言風語,但也不至於把事情鬧到這麽大。

這樣一鬧,以後周巧在村子裏,哪還有什麽臉麵,怎麽抬得起頭來做人。

她的目光落到張家門前。

陳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天搶地:“張勝你是個畜生啊,你叫我家女兒,怎麽做人啊。”

“你要是不把她娶回家,我以後天天這麽鬧!”

張家二樓是一個露天陽台,裏麵傳出了女人尖厲的聲音:“你少做夢了!”

“孩子可以進張家的門,大的想都別想,真是什麽人都想攀上我們張家。”

人群裏一個男人用力踹了一腳大門,怒道:“你他媽看不上我們周家,我們還看不上你們張家。”

岑眠記得這個男人,是白溪塘學校的數學老師,周立業。

昨天在學校裏做講座時,就是他激烈地阻止了趙瀾做性教育相關的講座。

在周立業旁邊,蹲著另一個男人,長相和周立業有幾分相近,隻不過更顯得蒼老,鬢角白了一塊。

男人一言不發,隻一根一根地抽煙,地上全是他扔下的煙頭。

陳婷不滿地推了他一把:“周立國,你倒是說幾句話!”

周立國將煙在地上撚熄,“說什麽?說屁!”

“有本事張勝一輩子別出來,他要敢出來,老子砍死他!”

“張瘋子!”周立國朝看熱鬧的人群裏喊,“把你的刀給我!”

張瘋子笑嘻嘻從腰間抽出刀,“算你識貨。”

見越鬧越離譜,沈平山扯了扯張瘋子,“來添什麽亂,快去看你的荷塘。”

沈平山仰頭,朝二樓道:“張家媳婦,你不給他們開門,還不給我開門?這事鬧的,你們還想不想在白溪塘安生住下去了?”

二樓一陣沉默,半晌,女人道:“沈老村長,我可就請您一個人進來啊。”

沈平山:“成。”

兩分鍾後,張家大門開出一條縫。

沈平山走了進去。

所有人都在外麵等著結果。

岑眠沒有想到,周巧父母所謂的解決辦法,竟然是這樣的方式,讓加害者對自己的女兒負責。

看熱鬧的旁人在交頭接耳。

“這張家,咋還看不上周家了?我瞧著周家那個小女兒,長得挺周正呐。”

“那有啥用,周家窮得叮咣響,兩兄弟到現在還住在一起,沒錢蓋新屋,真要把女兒嫁到張家,一家子可不成了吸血蟲。”

“……”岑眠越聽心裏越堵。

她環視了一圈,沒有發現周巧的身影。

在張家鬧的那麽一出,卻與最直接的受害者無關。

岑眠往周巧家走,周巧家裏沒人,靜悄悄的,大門敞開,裏麵是碎了一地的碗碟,沒人收拾。

白粥在地上凝固,聚集了密密的螞蟻。

岑眠在周家後頭一處偏僻的田野裏,找到了周巧。

周巧坐在草坡上,兩眼空洞,直直地盯著天空發呆。

岑眠覺得心髒像是被人揪住了,她默默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感覺到有人來,周巧渾身顫抖了一下,像是一種身體上的條件反射,對於旁人靠近,報以習慣性的戒備。

她偏過頭,看見是岑眠,眼神裏的警惕才斂去,也不說話,轉過頭,繼續看天空。

岑眠原本以為見到周巧,她能說一些安慰她的話,可此時,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不是周巧,沒辦法感同身受。作為一個旁觀者,更沒立場,去說一些輕描淡寫的安慰。

難道她說一句別難過,沒關係,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就真的會變好嗎?

許久的沉默。

岑眠想起周家宅子裏的狼藉,早飯摔了一地。

她從口袋裏摸出雞蛋,遞到周巧麵前,“吃嗎?”

周巧垂眸,看著她掌心裏那顆雞蛋,半晌,點了點頭。

剝雞蛋的時候,周巧聞到雞蛋的味道,幹嘔了兩下。

她盯著雞蛋,蛋白光滑潔白。

“姐姐,如果我不吃飯,裏麵的東西會餓死嗎?”周巧的手蓋在自己的肚子上。

岑眠:“你想要他活,還是想要他死?”

周巧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我媽叫我嫁給張勝,再把小孩生下來。”

“她的意思是,反正我以後也是要嫁人的,出了這事,其他人不會要,隻能跟張勝。”

“……”

“你自己想嗎?”

周巧沒吭聲。

岑眠:“你要是不想,我可以帶你去報警。”

周巧:“報警有什麽用?”

岑眠:“如果能證明他是強.奸,張勝能坐幾年的牢。”

周巧:“幾年?”

岑眠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幫你問問律師。”

周巧不懂,“律師有什麽用?”

岑眠解釋:“律師能幫你維護你的合法權益。”

周巧依然不懂,“什麽合法權益?”

“法律保護婦女和兒童不被傷害。”

“……”

“這樣啊。”周巧輕輕說。

周巧小口小口地吃雞蛋,一顆雞蛋吃了很久。

終於吃完,她將雞蛋殼攏在手裏,抬起頭,看向岑眠,做了決定。

“我要報警。”

岑眠打電話報警以後,白溪塘變得更加熱鬧。

警車開進村裏,把張勝帶走。

岑眠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張勝。

一個瘦高男人,戴一副眼鏡,頭發有些長,劉海蓋住了半邊眼睛。穿著樸素,看起來無害斯文。

刑警來時,他甚至沒有試圖反抗和逃脫,兩隻手伸進了鐐銬裏,拿了一件襯衫,擋住了雙手。

張勝的母親劉清,那個一開始還緊閉張家門的女人,現在死死扒著警車,不肯警察帶走她的兒子。

“陳婷!你真敢報警啊你?我兒子要是進去了,我跟你沒完!”

陳婷看見警車來時,也懵了,她雖然在張家鬧的時候,嘴上說過要報警,但那也是在嚇唬劉清。

她真正想要的,是逼張勝把周巧娶回家過日子,這真把人送進去,周巧跟誰過日子。

陳婷推搡丈夫周立國,質問道:“是不是你報警的?”

陳婷湊到刑警邊上:“警察同誌,是不是搞錯了,沒人報警啊。就是兩個年輕人不懂事,哪用得著你們出麵啊。”

周巧扯扯她的衣服,“媽,我報的。”

陳婷扭頭,瞪她,“你腦子壞了是吧?報什麽警,還嫌不夠丟人的?”

“……”周巧低下頭,輕聲帶著反抗地說:“沒你丟人。”

“啪”一聲,陳婷一巴掌打在了周巧臉上。

周圍瞬間安靜。

一旁的女刑警皺皺眉:“有話好好說,別動手打人啊。”

陳婷不敢跟警察蠻橫,唯唯諾諾地說:“警察同誌,你看,都是小孩不懂事,胡亂報警的,她懂什麽呀她懂。”

劉清指著周巧的鼻子罵:“賤骨頭,就你這樣還想進張家門?”

周立國聽見劉清這麽罵自己女兒,火一下衝到腦袋,衝過去對著劉清就是一巴掌。

“嘴巴給老子放幹淨點。”

這一巴掌,把劉清直接被打翻在地,眼冒金星。

張勝見狀,要從警車裏鑽出來,卑躬屈膝的樣子,語調和姿態很低,“周叔,這事是我做得不對,你別打我媽。”

他轉頭看向周巧,聲音溫和,“巧巧,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

周巧怯怯地望著他,向後退了一步。

張勝安撫她,“你別怕,我就是想跟你道個歉。”

“……”周巧抿著唇,依然不動。

反而是陳婷推了推她,“快過去呀。”

周巧踟躕片刻,邁開腳,慢騰騰地走了過去。

張勝微微彎腰,附在周巧耳邊,用隻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頓,惡狠狠地說:“你等我回來幹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