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夜

程珩一凝著那雪白紙上的一行字, 他看了許久,久到黑色字體出現了重影,變得模糊不清。

晚風夾著被太陽炙烤一天的滾燙溫度, 將他包裹住, 卻沒有一絲暖意,比凜冬的寒風還要徹骨。

最後, 病曆本被他捏皺, 緊攥在掌心。

岑眠心裏想著事情,沒有直接回老屋,在村子裏漫無目的地走, 走到夕陽西斜, 她拐過鄉間的小道。

拐角陰影的地方,站著一個人,默不作聲, 擋住了去路。

岑眠嚇了一跳, 抬起頭, 借著淡弱的光線,看清了男人的臉。

此時天色將近全黑,程珩一隱匿在暗處, 隻能看清一道修長輪廓,黑發垂落額前, 一雙眸子隱匿在黑暗裏,臉上的表情更是晦暗。

“不聲不響杵這裏幹嘛。”岑眠輕嗔, 瞪他一眼。

程珩一緩緩轉向她, 幽沉目光凝住她, 帶著一股沉重的光壓。

因為他的視線太過灼烈,岑眠被他盯得怔了怔, 不明所以。

正巧沈平山下完棋回來,從另一邊的土坡走來,看見了他們。

“喲,你們也回來了。”

沈平山晃了晃手裏提著的一個塑料袋,對岑眠笑道:“早上你說好吃的青李,我上你梁叔家又要了不少,夠你吃的了。”

“你怎麽喜歡吃這一口,我吃了一個,差點沒把牙酸掉。”

被沈平山打斷,岑眠移開了和程珩一對視的目光,也沒有在意他目光裏複雜而讓人不明的情緒。

她跟在沈平山身邊,哄著老人家高興。

沈平山跟岑眠一邊說話,一邊走遠。

程珩一仿佛慢了半拍,遲遲才從後麵跟上來,路上絆到石頭,打了個踉蹌,難得一見得狼狽狀。

沈平山回頭瞧他,“小心點咯。”

程珩一低著頭,沒吭聲。

沈平山把塑料袋遞給他,“拿著。”

程珩一盯著那袋李子,紅色透明的塑料袋裏,青李一個挨著一個。

最上一顆青李從高處滾下,落到穀底。

好像一步不慎,從懸崖跌落的人。

程珩一提著塑料袋,整個手掌發麻得厲害,一直麻到了心髒。

岑眠和沈平山並排走在前麵,程珩一走在後。

一個沒穿上衣的小孩從土坡跑下來,甕聲甕氣地喊:“沈阿公,二奶奶燒了鴨,叫你去吃晚飯——”

沈平山笑嗬嗬地回道:“不吃不吃,幺兒在家呢,不去她那啦。”

小孩“啊”了一聲,“那你跟我回去講一下,省得二奶奶她不信咯,以為我偷懶沒喊你。”

沈平山負手走上土坡,跟著小孩朝沈二奶奶家去。

路上隻剩下岑眠和程珩一兩個人。

天色越來越暗,岑眠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氣氛有些凝滯,程珩一周身的氣壓極低,讓她喘不過來氣。

回去的路好像走不到盡頭。

在一片靜滯裏,忽然,程珩一冷不丁問:“那個人是誰?”

“……”岑眠一愣,沒反應過來,“什麽?”

程珩一從褲子口袋裏拿出病曆本,遞到她麵前。

岑眠摸了摸衣服口袋,才發現周巧的病曆本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她弄丟了。

她搶過病曆本,怒道:“誰讓你看的?”

“……”程珩一見她這樣反應,心裏越發沉了沉。

他握緊拳,深吸一口氣,追問道:“你懷孕了?”

“……”岑眠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周巧的事情,將病曆本塞回口袋,瞪他,“懷不懷孕關你什麽事!”

說完,她越過程珩一,繼續往前走。

岑眠的反應戒備,像是因為自己的秘密被人窺探,而惱羞成怒。

程珩一垂下眼,指尖微顫,脊背陣陣發涼。

怕程珩一跟上來,對她問個沒完,岑眠加快了腳步。

天黑了,她沒看清路邊石子,腳崴一下。

身後傳來程珩一低啞的聲音:“我不追你,你慢慢走,別摔跤了。”

岑眠回過頭,發現程珩一站在離她十幾步遠的地方,沒動。

估計他是真的誤會了。

岑眠無奈,但為了保護周巧,等她父母回來解決之前,她現在沒辦法解釋。

即使她相信程珩一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也不想讓再多的人知道。

他們一路無言地往回走,程珩一始終跟在她身後,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回到老屋,岑眠想到一個應付的理由,她去到水井邊,找在洗青李的程珩一。

“病曆本是趙瀾的,她放在我這裏,忘記拿回去了。”

程珩一的動作微頓,半晌,淡淡道:“趙瀾懷孕才一個月不到,你的病例上寫的三個月。”

見沒糊弄過去,岑眠扯了扯嘴角,“你愛信不信。”

程珩一將洗幹淨的青李放進青瓷碗裏,遞過去給她。

“那個人是誰?”

“……”果然是沒信。

岑眠拿一顆青李,扔進嘴裏,青李脆生生,酸甜可口。

她敷衍道,“沒誰。”

“你……”程珩一囁嚅兩下,聲音忽然輕了,“是自願的嗎?”

他盡力克製自己去不要根據病曆本裏簡單的兩句話,就去延伸出太多的想象

岑眠被他沒完沒了問煩了,提高了音調,“程珩一,我是自願的,還是被強迫的,都和你沒有關係吧。”

“你是我誰啊?輪得到你問東問西嗎?”

她這話說的很重,含著這段時間以來長久的怨氣。

“……”

程珩一對她的惡言相向像是並不在意,繼續問:“這孩子你要不要?”

冷靜得不像話。

岑眠翻了個白眼,好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她不想說話了,沉默不予回應。

吃完一顆青李,她又拿一顆。

程珩一靜靜地看她,目光如古井幽沉,深不見底。

見她不回答,他輕抿唇,緩緩開腔:“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負責。”

岑眠怔了怔。

新拿的青李沒熟,味道生澀,苦味在口腔裏蔓延。

院子裏陷入死寂無聲,隻有井口的水一滴一滴落下,聲音清晰可聞。

這時,沈平山從外頭回來,看見院子裏烏漆嘛黑,伸手打開了外麵的燈。

燈光突然亮起,岑眠看見暖黃色的光映在程珩一的臉上,他的表情認真而慎重,漆黑眸子凝著她。

岑眠突然慌了神,別過臉,避開他的目光。

她回過頭,語氣故作輕鬆,“阿公,吃李子嗎?”

沈平山忙擺擺手,“不要不要,太酸啦。”

沈平山注意到程珩一渾身都濕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麽都濕了?”

程珩一靜默了兩息,才開口道:“山裏下了一場雨。”聲音低啞發澀。

沈平山頷首,催促說:“快上樓把衣服換了,晚上濕氣重。”

岑眠沒去看他,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到背上灼熱的光壓。

半晌。

那一道光壓才消失,耳畔傳來上樓的腳步聲。

“……”

程珩一回到房間。

房間裏黑暗如深淵。

十字窗戶透進院子的昏黃燈光,十字陰影映在他蒼白的臉上。

院子裏,岑眠坐在木桌上,安安靜靜地吃青李,輕晃腿。

程珩一長長地凝視她的背影。

那麽纖細,瘦弱的背影。

許久,他從抽屜裏取出一把手術刀,指尖微蜷了蜷,抵在刀尖處。

漆黑夜色裏,手術刀泛著泠泠銀光。

一個成年男性動脈和心髒的位置,在他冷靜的腦海裏清晰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