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夜
白溪塘學校放學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岑眠在學校裏一直等到了四點。
周巧是最後一個從教室裏出來的。
岑眠叫住她。
周巧看見她還沒走時,微微驚訝。
岑眠朝她笑笑:“我帶你去找剛才做講座的醫生姐姐看看,好不好?”
周巧雙手攥住胸前的書包帶子, 猶豫片刻, 點點頭。
趙瀾下午跟劉校長和周立業鬧得不歡而散以後,直接回了住處。
這時候, 宅子裏其他的人都還在外麵義診, 餘姐也去了其他小組幫忙,本來趙瀾也想去,但餘姐顧及她懷著孕, 下午又受了氣, 不敢讓她再跟著到處跑了。
岑眠沒有說周巧問她懷孕的事情,雖然一開始她覺得不對勁,但想想也可能是小姑娘胡思亂想, 跟趙瀾說的時候, 也隻是說周巧好幾個月沒來月經了。
趙瀾聽岑眠說完, 讓周巧坐在房間靠窗的椅子上,她坐在周巧對麵,中間隔著一張圓形小桌, 開始問診。
趙瀾的聲音溫和,從最基礎的信息問起:“你現在多大了?”
周巧拘謹地坐著, 兩隻手放在膝蓋上,手指不安地纏繞:“十七了。”
岑眠站在一邊, 有些驚訝, 沒想到周巧的年紀比正常初中生大那麽多。
十七歲本該是上高中的年紀。
趙瀾為了讓她放鬆, 似閑聊地問:“十七了怎麽還在念初中?”
周巧低著頭,解釋說:“年紀小的時候, 不能自己上下學,爸媽沒空接送,就沒急著上,而且家裏農活也多,得要幫忙,就耽誤了。”
趙瀾微微頷首,停頓兩秒:“多久月經沒來了?”
周巧訥訥道:“快三個月了。”
趙瀾在病曆本上記錄,繼續問:“有沒有和人發生過親密行為?”
一般婦科問診,月經推遲,首要排除的是懷孕的可能,這些問題都是例行公事。
周巧沉默,許久,支支吾吾說:“沒有……”
這十幾秒的沉默,令趙瀾覺出了不對勁,她頓住筆,抬起眼,看向對麵的周巧。
周巧的頭埋得很低,看不清臉。
“……”趙瀾放下筆,站起來,“先做一下檢查吧。”
她在醫院婦科工作了七八年,見得多了,有些年輕女孩因為覺得羞恥,在問診時,會隱瞞真實的情況,反而影響最終的診斷。
趙瀾走出房間,從醫療物資箱裏翻出一次性的驗尿杯,拿來遞給周巧,“你去廁所,裝三分之一的尿液到這個杯子裏。”
很多婦科病,在檢查前都需要排除懷孕的情況,所以醫療隊的物資裏配備了檢測試劑。
周巧接過驗尿杯,看一眼岑眠,像是在陌生環境裏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言一行,都要征求她信任的大人的意見。
岑眠幫她打開廁所的門,安慰道:“去吧,沒事的。”
過了兩分鍾,周巧從廁所出來,端著驗尿杯。
趙瀾找出一個醫用托盤,上麵墊了幹淨的紙,“放上麵吧。”
周巧將驗尿杯放上去,趙瀾拿出一張細長的試紙放進驗尿杯裏。
等待試紙結果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房間裏隻剩下靜默,牆上掛鍾哢噠哢噠的聲音催人難捱。
周巧擰著手,手指被她擰得發紅。
試紙上漸漸顯示出顏色。
趙瀾盯著試紙,眼神裏閃過一瞬的訝異,又很快掩去,麵色如常,抬起頭和岑眠對視一眼。
不用言明,岑眠一下讀懂了她眼神裏的意思,內心震動。
趙瀾戴上手套,端起托盤進了廁所,處理驗尿杯。
處理完驗尿杯,她坐回到椅子裏,輕聲安撫周巧,“沒事的,你可以放心告訴我,我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趙瀾問:“最近一次發生親密行為是什麽時候?”
周巧陷入沉默,嘴唇抿得緊緊,就是不肯說。
岑眠望著她,走到她身後,將手抵在她瘦弱的後背上。
周俏渾身顫了一下,感受到隔著衣服,那融融的暖意。
許久。
她小聲地囁嚅說:“上個星期……”
趙瀾皺起眉,又問:“那你第一次沒有做避孕措施的親密行為是什麽時候?”
周俏:“不太記得了,可能是三個月前……”
趙瀾的心沉了沉。
按照周巧說她月經幾個月沒來,可以推斷懷孕應該至少三個月了,這個時候胎兒已經成形,進行流產對母體的傷害很大。
周巧怯怯地問:“醫生,我是不是懷孕了?”
趙瀾對上女孩漆黑的眼睛,即使她的經驗豐富,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斟酌片刻後,她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是懷孕了。”
聞言,周巧的臉色唰一下蒼白。
趙瀾寬慰道:“不過試紙也存在誤測的可能,要百分之百確定需要做B超檢查。”
“你父母呢?”她問。
這種情況,找監護人說,會比較合適。
“他們在外地打工。”
“家裏有其他大人嗎?”
“沒有了。”
“那你男朋友呢?他多大了?”
周巧的雙手攥緊褲子,半晌,“我沒有男朋友……”
趙瀾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不是男朋友,那你們是怎麽發生關係的?”
“……”周巧始終不發一言。
岑眠一直在旁邊默默觀察她的反應,此時心中咯噔了一下,她輕輕問:“你是自願的嗎?”
周巧的臉色變得難堪,嘴唇發白,最後艱難地搖了搖頭。
這時,趙瀾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表情嚴肅起來。
“那個人是誰?”
周巧將頭埋得更低了,不肯開口。
趙瀾覺得這件事情已經超過了她能夠去處理的範圍。
“還是通知家長和學校,看要怎麽解決吧。”
周巧猛地抬起頭,驚慌道:“不能告訴學校。”
見她的反應那麽強烈,岑眠和趙瀾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岑眠拖來一條椅子,坐在周巧旁邊,輕聲細語:“你別怕,如果你是被強迫的,對方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刑法,會有法律製裁他的。”
周巧安靜地垂首,像是一朵枯萎的雛菊,沒了生機。
岑眠見她沒有太強的抵觸意思,循序漸進地問:“他是學校裏的人嗎?”
周巧很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岑眠:“是同學嗎?”
周巧搖頭。
白溪塘學校的人員並不複雜,除了學生,就隻剩下四名老師,劉校長給她們一一介紹過,岑眠也都見過了。
她一個一個問過去,周巧隻搖頭。
終於在問到學校的語文老師張勝時,周巧頓在那裏,她側過臉,躲開了岑眠的視線,隱在了陰影裏。
岑眠看見一滴眼淚從周巧的臉上啪嗒落了下來,砸在她的手背上,燙得灼人。
她感受頭皮發麻,強烈的憤怒湧了上來,對趙瀾說:“報警吧。”
趙瀾思慮半晌,扯了扯岑眠,“出去我們說。”
畢竟她們不是村子裏的人,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她怕惹上麻煩。
岑眠看向周巧,小姑娘就差把自己蜷縮成一隻烏龜,仿佛自己是個見不得人的存在。
她不想再背著周巧去說事,坐在椅子裏沒動,“有什麽事情,就在這裏說吧。”
趙瀾無奈,委婉地說:“這件事不是我們能幹涉的,至少要先通知她父母,讓監護人來處理。”
她隻是一名醫生,在幫助患者之前,想要先保護好自己。
農村裏是非多,萬一鬧起來,會把她牽扯進去。而且她現在還懷著孕,應付不了那麽多事情。
岑眠聽出了趙瀾不想管的意思,她理解,但實在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點點頭:“好吧。”
趙瀾不想惹上麻煩,她來管就行。
岑眠看向周巧,語氣溫和,“我送你先回家。”
周巧站起來時,渾身還在發抖,恥辱和恐懼包裹著她。
岑眠看著心疼,牽起她的手。
周巧下意識想躲,被她攥緊。
周巧抬起頭,對上岑眠的眸子,那雙澄澈的眸子,含了淺淺的笑意,如春日暖陽。
幸好那雙眼睛裏麵沒有刻意的同情。
不然她會更加清楚的知道自己所受遭遇有多麽糟糕。
離開宅子,岑眠跟周巧往她家的方向走。
走到一處四下無人的地方,岑眠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問周巧:“你父母的聯係方式知道嗎?”
周巧報出了一串手機號碼。
岑眠在手機上輸入號碼,電話要打出去,發覺這件事情難以開口,到底該以什麽樣的口吻,去告知一對辛苦在外打工養家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在家裏被人欺負了。
許久,她才撥通了電話。
跟周巧的父母打電話的過程艱難,其中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她聽見母親低聲的哭泣,父親沙啞地聲音說他們立刻回來。
周巧聽不見父母那邊的反應,不安地看著岑眠。
岑眠掛了電話,對上她小鹿一樣脆弱濕潤的眼睛,難受極了。
她張開雙臂,彎腰抱了抱周巧,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沒事,都會好起來的。”
和周巧告別之後,岑眠往老屋的方向走,她低著頭,步伐沉重。
即使內心震動,岑眠在周巧麵前不敢表現出太過激烈的反應,害怕影響到她的情緒。
周巧一定已經夠難過了。
她未曾有過那樣的經曆,不能感同身受,即使表現出來難過,對周巧什麽幫助也沒有。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進山的醫療隊回來,程珩一告別同行的同事,往老屋回。
他遠遠看見羊腸小道上,岑眠耷拉著腦袋,唇角抿成了一條線,慢騰騰地走,情緒低落。
一本卷起的本子從她的衣服口袋裏滑落,掉在地上,她都沒注意到,悶頭往前走遠了。
程珩一輕蹙眉,走了過去,彎腰撿起本子,才發現是一本藍色的病曆本。
晚風吹過,掀起了病曆本的封麵頁。
程珩一的目光不經意落在病曆頁上。
病曆頁上寫著——
患者主訴停經三月,妊娠試驗陽性(+),伴撕裂傷,需進一步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