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夜
清晨的白溪塘, 從沉睡裏變得鮮活起來,雞鳴犬吠,不用鬧鍾, 岑眠就能被吵醒。
她下樓時, 正好趕上了吃早飯。
沈平山從廚房盛了稀飯出來,看見岑眠, 笑嗬嗬同她打招呼:“今天起的那麽早呢。”
岑眠揉揉眼睛, 跳下最後兩級台階,軟軟地說:“昨天睡得好。”
程珩一從廚房端著清炒小菜出來,沒看她。
岑眠坐到飯桌上, 雙手撐著長凳, 盯著桌上的菜,她在家被伺候慣了,不知道要自己去廚房打稀飯。
程珩一折返回廚房, 給她打了一碗稀飯出來, 又把筷子遞給她。
沈平山瞧見, 微微挑眉。
他這個孫子,這幾天對這個借住在他們家的小姑娘倒是上心得很,平時也不見他這樣殷勤。
程珩一坐下吃飯。
沈平山看到他下巴青了一塊, 眯了眯眼睛,問道:“你下巴怎麽了?”
岑眠順著沈平山的視線, 也看到了程珩一下巴處的青色,眼神疑惑。
程珩一和她對望了一眼, 收回目光, 淡淡道:“不小心摔的。”
沈平山嘟囔他, “長那麽大了,還能摔, 以後走路小心點。”
吃了早飯,岑眠和程珩一出門工作。
醫療隊的微信群裏發了最新的通知,關於各個醫療小組的相關安排。
岑眠在裏麵找到她自己,負責跟隨婦科組到學校裏,進行婦科相關的健康科普。
健康科普活動的地點設在了白溪塘唯一的一所學校裏。
白溪塘學校是一所九年一貫製學校,包含了小學和初中。
婦科的科普麵向的是全年級的學生,李主任還在村子裏號召婦女們都去聽。
因為怕李主任講不清楚,岑眠被餘姐派去,跟他一起號召。
隻是他們號召的效果甚微,趕上了七月農忙的季節,大家都在地裏忙活,根本沒有空去聽什麽健康科普。
而且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村子裏的女人們一聽是婦科科普,連忙擺擺手,“正經人誰得那些病啊。”
她們的態度,像是把得婦科病看作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羞於啟齒。
甚至還有女人罵李主任,仿佛她被冒犯了。
在村裏跑了一個上午,岑眠臉曬得通紅,也不見拉來人。
下午婦科健康科普在學校的小禮堂展開。
說是小禮堂,其實不過是一間沒有擺桌椅的空教室。
科普講座開始前,岑眠把情況反映給餘姐。
餘姐聽後,並不奇怪,無奈地搖搖頭:“正常。以前我們去其他村莊義診,即使是免費的義診,她們也不願意來看婦科病,都怕進了診療車,出來就被別人說閑話。”
趙瀾是婦科小組的組長,她接話道:“哎,反而就是這些不願意來看病的農村婦女,得婦科病的多。”
“為什麽啊?”岑眠好奇問。
趙瀾:“你也看了農村環境什麽樣,一方麵是生活條件差,不注意衛生,另一方麵是缺乏對婦科疾病的認識,不知道怎麽養護身體。”
餘姐壓低聲音,悄悄說:“而且啊,你別以為農村比城裏在那方麵多保守,喜歡亂來的男人啊,不比城裏少,在外頭得了病,遭殃的都是家裏的女人。有的女人要臉麵,就那麽硬撐著。”
聊天的功夫,教室門口有人敲門。
岑眠順著敲門的聲音望去,看見門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
女孩的眼神生怯,小心翼翼地問:“講座是在這裏嗎?”
餘姐朝她熱情招手:“對對對,快進來吧。”
女孩微微駝著背,低下頭,默默地進了教室,走到教室最後頭的位置。
快到講座開始的時間,陸陸續續有女學生進來,整個學校的初中女生,隻有十幾個人。
白溪塘學校的劉校長探頭進來,點了點人數,對餘姐說:“人齊了。”
餘姐一愣,拉著劉校長到教室外麵:“學校裏的女學生這麽少呢?”
“是啊,現在村裏人,有點本事的都把小孩送出去上學,剩下的學生就那麽多了。”劉校長無奈道,“而且女孩子就更少了,要不是搞了九年義務教育,放到早些年頭,都沒人舍得把女孩子送來學校。”
餘姐點點頭,理解了,歎一口氣。
趙瀾沒覺得隻給十幾個學生做講座,是在浪費時間,滿臉笑容,態度親切地開始她的醫學知識科普。
岑眠以前沒怎麽聽過婦科相關的科普,索性跟其他的學生一起,站在下麵乖乖地聽講。
空教室裏沒有座位,學生們是從上課的教室裏,搬的凳子進來。
岑眠為了不擋住她們,站在了最後的牆角裏。
最早來教室的那個女孩扭過頭,怯怯地看她一眼,嘴唇囁嚅了兩下,似乎在猶豫什麽,半晌,小聲開口道:“你要不要坐?”
她在凳子上挪了挪,騰出半邊位置。
岑眠愣了愣,朝她笑了笑:“好啊,謝謝你。”然後坐到了女孩旁邊。
趙瀾做了一個PPT,隻不過學校裏既沒有電腦,也沒有投影儀。
好在餘姐支持義診活動的經驗豐富,提前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醫療隊帶來的物資裏,有一台公用的筆記本電腦和投影設備。
講座開始以後,劉校長覺得他一個大男人,聽這些女人的事情,奇怪得很,沒多逗留,便走了。
因為考慮到是給初中學生講課,趙瀾在PPT裏還增加了關於兩性相關的教育科普。
PPT上用卡通圖畫,畫著男生和女生的生理結構。
趙瀾講得坦坦****,教她們要怎麽保護好自己。
倒是底下女學生們,按她們的年紀,對性並未完全不曉得,也或多或少懂一些,紛紛別扭地轉過臉去。
講到一半,突然,教室外頭衝進來一個中年男人,拔掉了投影儀的電源,斥責道:“你們咋能給學生講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呢!”
趙瀾被男人的嗬斥給弄懵了,就連餘姐也一時沒反應過來。
男人對著教室裏的學生,抬手往教室外一指:“趕緊給我滾回去上課。”
女孩們似乎都很怕他,什麽話也不敢說,立刻拿起板凳,魚貫而出。
“……”
平白無故講座被人打斷,趙瀾起了脾氣,“你誰啊?”
周立業理直氣壯:“我是學校的老師。你惡不惡心,一個女的,好意思把那些事情掛在嘴邊。”
趙瀾來了氣:“我這是在做正常的科普教育,惡心什麽了。”
周立業:“有什麽好科普的?跟了男人自然就知道了。”
趙瀾第一次跟醫療隊義診,以往她接受的精英教育裏,所接觸到的人,從來沒有像周立業這樣講話直白粗俗的。
她臉漲得通紅,一時語塞:“你——”
眼看著情況不對,餘姐趕緊出來拉架。
岑眠的反應最快,剛才跟著學生們一起出了教室,去找劉校長,這會兒已經把劉校長給帶來了。
“怎麽啦!怎麽啦!”劉校長被岑眠拉來的時候,手裏的茶缸都還沒來得及放下,晃出了兩滴濃茶水。
餘姐講起經過,沒等她講完,周立業便搶過了話茬,跟劉校長告狀。
“校長,你自己看看,這都給學生們講的什麽。”他指了指筆記本電腦。
劉校長眯了眯眼睛,湊到電腦屏幕前,很快像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趕緊離遠了距離。
“哎喲哎喲,這確實不合適啊。”
趙瀾:“……”
別提老師了,就連校長也這樣,她也沒必要再較勁了。
趙瀾雙手一攤:“行,那不講了。”
劉校長察覺出她的不快,打著哈哈抱歉:“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們農村人,思想比較保守。”
京北醫院的婦科,是全國婦科最好的科室之一,就連岑眠聽趙瀾科普,都學到了很多,偏偏最需要婦科知識科普的那些女孩們,被這些男性權威主導,禁止她們學習和了解自己的身體。
岑眠也覺得氣堵,懶得再聽劉校長假客氣,出了教室。
白溪塘學校是一棟一層高的建築,操場是一片沙地,現在是下課時間,有零星的學生的操場上玩。
岑眠注意到在操場上玩耍的學生們,基本都是結伴出現,隻有一個女孩孤零零坐在一棵樹下,是之前講座時,分了一半凳子給岑眠的女孩。
女孩的個子在初中生裏算是很高的,長相也較為成熟,顯得格格不入。
岑眠走過去,從口袋裏摸出一顆薄荷糖:“吃嗎?”
周巧抬起頭,對上岑眠的眼睛,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幹淨清澈的一雙眼睛。
她略帶猶豫地伸出手,拿起薄荷糖,指尖碰到了岑眠的掌心,白皙細膩,溫溫軟軟。
周巧趕緊縮了縮手,怕自己的手髒了那一寸雪。
岑眠在她旁邊坐下:“今天的講座,你聽了覺得有用嗎?還是覺得惡心?”
周立業說惡心不惡心的不算數,岑眠更想了解這些女孩們的想法。
周巧的手指扯著薄荷糖的外包裝紙,搖搖頭:“挺有用的。”
如果她早點知道就好了。
周巧臉上的表情凝重複雜,咬了咬嘴唇,看向岑眠。
“姐姐,剛才我聽醫生說,月經幾個月不來,有可能是婦科病,也有可能是懷孕。”
她頓了頓,聲音變得很小,“怎麽樣能知道自己是懷孕了啊?”
聞言,岑眠一愣,怔怔地望著她。
周巧不敢看岑眠的眼睛,幹淨的像是一麵鏡子,仿佛能映出她的不堪
她垂下眼,神情裏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之色。
岑眠意識到不對勁,正要追問,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
“周巧——語文課都開始了,你逃到外麵去幹嘛。”
聽到聲音,周巧的身形哆嗦了一下,驚慌地抬起頭,站起來:“我、我先回去上課了。”
岑眠看著她跑走的身影,在一間教室前停下,男人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將她推進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