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夜

“……”

岑眠低著頭, 隻能看見程珩一濃密的黑發。

屋簷外的雨淅淅瀝瀝,隨著風飄了進來,呼吸進的空氣裏氳滿了水汽。

小橘貓安安穩穩趴在岑眠懷裏, 感受到了絲絲細雨, 發出一聲慵懶喵叫。

岑眠抿唇,沉默許久。

終於, 她輕輕開口問:“這貓真是梁叔的?”

程珩一替她的傷口消完毒, 貼了一塊創可貼,又將她的白襪拉起,免得沾到水。

“不知道, 我隨口說的。”

他隻記得梁叔家有一隻大橘貓, 這小貓,保不準是大橘貓生的。

“那它真的牛奶過敏?”

“可能吧。”

“……”

程珩一站起身,餘光一瞥, 才注意到岑眠抱著小貓的手上還有一道抓痕。

他皺起眉, “貓抓的?”

岑眠縮了縮手, 想要躲開他的目光似的,卻又無處遁形,最後“嗯”了一聲。

岑眠不知道她躲得到底是程珩一, 還是她自己。

一麵說不要他的關心,一麵又接受他的關心。

程珩一重新拿出一根幹淨的棉簽, 沾上碘伏。

“手。”

岑眠微蜷手指,半晌, 默默伸出了手。

程珩一的動作輕柔, 替她消完毒, 看了眼手表。

“走吧,現在去鎮上打狂犬疫苗還來得及。”

農村裏養貓, 都是散養,更不會給貓打疫苗,被抓傷了感染的可能性很高。

“……”岑眠內心一番掙紮之後,不想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低低“哦”了一聲。

程珩一拿起欄杆上的雨衣,替她披上。

小貓鑽進了雨衣的口袋裏,岑眠用手蓋在小貓腦袋上,替它擋雨。

路上走到一半,岑眠看見不遠處,梁叔穿著一件草編的蓑衣,戴鬥笠,三步一停,時不時彎腰往草叢裏探身。

“梁叔——”程珩一喊他。

梁叔抬起頭,笑著朝他們走來,很快看見了躲在岑眠雨衣口袋裏的小橘貓。

“哎呀,這貓在你們這裏啊。”

岑眠驚訝道:“真是梁叔你的貓啊。”

“是啊,前兩個月阿花生的,剩下的都送人啦,就留了那麽一隻小的。”

“這小崽子,調皮得很,不知道什麽時候走掉了,我猜是跑出去玩了,玩夠了自己就回來了,就是我那孫子鬧得不行,非得要找貓,這不大雨天,我還得跑出來給他找貓。”梁叔嗬嗬笑,聽著是抱怨,但他更多是樂在其中。

岑眠把小貓還給梁叔。

梁叔捧著貓,看見它嘴邊沾了白色的汙漬,拿手指碾了碾,湊到鼻子邊聞,聞出了一股奶香。

“你又去哪裏偷到牛奶吃啦?家裏少你喝的了,要跑外麵去。”

聞言,岑眠看一眼程珩一。

程珩一感受到來自她的目光,垂眸,與她對視,瞳仁幹淨清澈。

“……”

岑眠收回目光,咬了咬唇。

程珩一明明什麽也不知道。

她去打翻林瑜的碗,這件事看起來就是她毫無道理,行為霸道。

他卻一句話也沒有多問,不問緣由,不問對錯,一味站在她這一邊。

告別了梁叔,他們繼續往老屋走。

程珩一注意到岑眠和小貓告別時,那依依不舍的神情。

梁叔家的貓,讓他想起了另一隻小貓。

“思思呢,你還有在養嗎?”他忽然問。

思思是他們高中時,在學校裏撿到的一隻流浪貓。

程珩一記得那時候,小家夥隻有巴掌大,成日裏嚶嚶地叫喚,也不知道現在長大了會是什麽樣。

“……”

岑眠低著頭,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許久,她的嘴唇顫抖,輕輕吐出兩字:“死了。”

程珩一愣住。

岑眠抬起臉,對上程珩一漆黑的眼眸,壓抑了許久的情緒,久到經年,在這一瞬間突然爆發。

她像孩子般放聲大哭,“是我害死她的。”

岑眠一直到現在也想不通,自己高中的時候,為什麽會和林瑜成了朋友。

高一開學那天,岑眠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百無聊賴地打量陸續從教室後門進來的人,最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林瑜。

岑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穿著那麽土氣,那麽破爛的女生。

碎花的緊身褲子,洗得發灰的衛衣,前麵印刷了一隻米老鼠圖案,米老鼠的比例變形,一看就知道是假貨。

衛衣的布料因為頻繁穿洗,變得很薄,襯得林瑜瘦削得像是一張紙。

林瑜微微駝著背,四肢收緊,帶著一股明顯的緊繃感,在吵吵鬧鬧的教室裏,似乎努力想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在教室裏找尋座位,眼睛裏摻雜著局促和不安。

有男生抱著籃球跑出去,途中冒冒失失撞到了她的肩膀。

林瑜驚恐抬起頭。

那個男生發出一聲不耐煩的輕嘖:“別擋道。”

林瑜像是受驚的小鳥,迅速地垂下頭,不停地道歉。

男生覺得好笑,聳聳肩,沒再管她,出了教室。

而林瑜則默默站到了教室後門更邊緣的位置,再也沒有抬頭,兩根麻花辮子自然落下,擋住了半張臉。

岑眠托著腮,靜靜看她,很快發現有一滴晶瑩水珠,懸在她的下巴處。

“……”

岑眠抬腳,越過了椅子,腳尖抵住林瑜的白色布鞋。

“你要跟我坐嗎?”她懶懶散散地說。

林瑜一愣,盯著眼前出現的那雙紅黑色的籃球鞋,那時候她還不懂,這種鞋叫AJ。

更不知道岑眠腳上的那雙,是限量版的AJ,一雙是她媽媽賣菜一整年的收入。

岑眠就這樣和林瑜成了同桌。

程珩一和同學打完籃球回來,看見岑眠旁邊的位置坐了人,皺皺眉,走過去。

“沒給我占座?”

岑眠抬起頭,看見少年不算太高興的一張臉,沒心沒肺地朝他笑。

“幹什麽,你還想跟我一起坐?高中老師不讓男生和女生做同桌,黑板上寫了。”她微仰下巴,示意程珩一去看。

程珩一看見了黑板上那一排字——

“自行選座,男女生分開。”

他抿了抿唇,手壓在岑眠的課桌上,食指點了點,“那我坐這裏,你坐前麵去。”

坐在另一邊的林瑜依然埋著頭,餘光看向那一隻手,白皙幹淨,骨節分明,修長而勻稱。

少年的聲音清朗好聽,透著些不情願的妥協。

林瑜知道這點不情願是因為她占了本該他坐的位置,把臉埋得更深。

“我不要。”岑眠拒絕,雙手扒住課桌,“你坐前麵不行嗎。”

她特地早早來教室,就是為了占一個最後排,老師不容易看見的位置,往前一排都不行。

“我太高了,會擋住你看黑板。”

岑眠的眼睛一亮,這不正好,天然擋板。

“沒事沒事,我會伸脖子,你就坐我前麵吧。”

程珩一無奈看她,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

壓在課桌上的手移開,在岑眠烏黑的腦袋上揉了揉,故意弄亂了她的頭發,懲罰她的不學無術。

林瑜的視線不自覺跟著那隻手,抬起了頭。

她看見岑眠不高興地打掉了少年的手,語氣嬌憨,與他極為熟稔。

“哎呀,別弄我頭發。”岑眠嘟囔。

林瑜繼續仰頭,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看見了他漆黑的頭發,眉目清朗,嘴角微微上揚。

似是感覺到了她忘記掩飾的視線,程珩一向她投來淡淡一瞥。

林瑜凝住他,朝他拋出一抹微笑。

那是一抹羞澀而含蓄的微笑,朝大海裏拋出的,生澀的一網。

隻是這一網,撲了個空。

程珩一甚至沒有看見她的微笑,就已經收回了視線,繼續和岑眠講話。

岑眠跟林瑜做同桌後,有一段時間覺得這個新同桌真好。

作業會主動借她抄,老師走下來了會提醒她。

不像是程珩一,管她這管她那。

高一下學期,程珩一從普通班轉去了重點班,提前參加高考,考上了京北大學。

程珩一離開學校之前,來普通班找過岑眠。

課間十分鍾休息。

岑眠趴在課桌上,臉埋進胳膊裏。

她的前桌換了另一位同學。

程珩一站在走廊,隔著窗,“林睿,幫我叫下岑眠。”

前桌林睿轉過身,推了推她。

“程珩一找你。”

岑眠一動不動,她睜著眼睛,其實聽見了程珩一的聲音,但就是不想理他。

“醒醒,醒醒,別睡啦。”林睿晃得岑眠胳膊離開了課桌,不得不抬起頭來。

他指指窗外。

岑眠順著他的手指,看見了窗外的程珩一。

藍白相間的運動風校服穿在他的身上,幹淨利落,不似其他人那般鬆鬆垮垮,黑發垂落於額前,一雙清朗的眸子和她對上,安靜無言。

岑眠已經有一個學期沒見過他了。

比起她的頹廢沮喪,他可真是意氣風發。

程珩一出現在走廊裏,惹來經過的人頻頻側目和駐足。

關於他考上京北大學的事情,高一到高三全都傳遍了,他成了所有人豔羨的對象。

有好事的男同學上了廁所回教室,瞧見程珩一,想也不想調侃道:“喲,來找岑眠啊?”

“……”

如果不是太多人盯著她和程珩一,岑眠是不想出去的。

但要是表現出來他們之間早就絕交了,她又怕多事的同學問個不停。

要讓她怎麽講?

講她跟天之驕子告白,被拒絕了。

還嫌她不夠丟人的。

岑眠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走出教室。

“幹什麽。”她壓抑著語氣裏的不耐煩,板著一張小臉。

“我要走了,來和你告別。”

岑眠一隻手垂下,另一隻手繞過胸前,抱著胳膊,扯了扯唇角,故作滿不在乎。

“恭喜啊。”

程珩一沉默半晌,開口道:“你好好學習,上課認真些,別搞小動作,雖然高考還有兩年,但時間過得很快。”

岑眠覺得時間是過得很快,一個學期過去,她還留在原地,程珩一已經往前走得她要看不見了。

程珩一繼續說:“你的基礎不好,等到時候想補就來不及了,作業也要自己寫——”

岑眠越聽越煩,她現在怎麽樣,關他什麽事?

她打斷道:“夠了沒?我要回去上課了。”

“……”

程珩一收了聲,隻是靜靜看她。

許久。

“再見。”他輕聲說。

岑眠低下頭,不願意和他的目光匯上。

她沒有回程珩一的那一句再見,轉身走開。

適時,上課鈴響了。

所有的學生魚貫而入,回了教室。

程珩一站在走廊,他已經不再需要坐在教室裏聽課,在此時顯得格格不入。

他往窗戶看了最後一眼。

岑眠重新趴回了課桌上,隻露出烏黑的後腦勺。

程珩一垂下的雙手蜷了蜷,終於斂下眸,轉身離去。

離開學校時,他經過老師辦公室。

“程珩一。”林瑜剛從辦公室出來,抱著一疊數學練習卷,出聲叫住他。

程珩一抬起眼,並不主動開腔。

林瑜朝他生澀羞怯地笑了笑,仿佛鼓足了勇氣,開口說:“我也想要考京北大學,要是考到了,你算不算就是我的學長了?你等我去找你。”

程珩一偏過手腕,看了眼手表,忽然反問:“為什麽要等你?”

他緩緩而冷淡地說:“你考哪個大學,和我沒有關係吧。”

林瑜怔了怔。

程珩一看著林瑜時,目光顯得那麽冷峻,不為所動。

他餘光瞥見林瑜懷裏的練習卷,岑眠的在最上,接近滿分。

程珩一皺起眉,“岑眠沒有分辨能力,不知道好壞。”

“你明知道她自製力差,學習不上心,還要天天借她抄作業,向老師打掩護,真是為她好嗎?”

林瑜過去很少和程珩一單獨相處,每次都有岑眠。

在岑眠麵前,程珩一從來沒有像這樣對她冷言冷語,她盈盈的眸子裏蓄出淚來。

程珩一沒什麽耐心,與她擦肩而過。

林瑜望著程珩一的背影,那一雙怯懦受傷的眼睛裏,升起了濃濃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