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夜

程珩一走的那天, 岑眠趴在課桌上,偷偷哭了一天。

林瑜就那麽安慰了她一天。

從此以後,岑眠最好的朋友, 從程珩一變成了林瑜。

為了感謝林瑜, 岑眠知道她的家庭狀況不好,便常常送她各種各樣的東西。

林瑜背的還是那種小學生的書包, 岑眠每個學期都要換新書包, 她就把新的書包送給了林瑜,自己多背了舊書包一個學期。

還有衣服、鞋子和書本。

為了讓林瑜心安理得的接受,岑眠找借口會說這些是她家裏多的, 不要的。

那時候岑眠覺得自己可真善良, 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好心,在林瑜眼裏, 不過是自上而下的施舍, 踐踏了她的自尊。

也許從一開始, 就是她做的不對。

不該去撿一條在雪天裏待得太久的蛇。

但讓岑眠懂得這個道理的代價,有些太大。

雖然岑眠再也不理程珩一,程珩一去了大學以後, 也從來沒跟她聯係過。

但他們一起撿的那隻小小流浪貓,岑眠還是日日照料。

因為岑虞眼疾的關係, 除了岑眠小時候和媽媽一起撿到的金毛犬刻刻,家裏不方便再養其他寵物。

而她家住的小區, 物業盡責, 看見流浪貓狗會直接驅趕, 岑眠隻能將思思藏在學校無人去的閣樓裏。

因程珩一走時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岑眠, 她常常對著思思講程珩一的壞話。

明明思思是他撿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卻把思思和她一起丟下了。

思思每次都會歪著腦袋,認認真真地聽,像是能聽懂似的,時不時嚶嚶附和兩句。

岑眠看完思思再回家,因為身上沾染了思思的味道,刻刻總是湊到她的身邊聞一聞,然後頗為不高興地叫。

她知道刻刻這是吃醋了,以為她在外麵有了別的貓狗,雖然確實如此。

以至於後來,刻刻對她也沒有往日那麽親昵了,醋勁可大,握手都不聽了。

岑眠想著如果刻刻和思思互相認識認識,成為朋友,說不定就好了。

為了方便她上學,岑眠家離學校隻有十分鍾的路程,於是她逃了晚自習,躲過了保安亭的保安大叔,把刻刻偷偷帶進學校,去閣樓看思思。

麵對刻刻這樣如龐然大物般的金毛犬,一開始思思嚇得瑟瑟發抖,走路都不利索了,啪嗒一下,就對他五體投地。

刻刻也沒見過像思思那樣小不點兒的生物,像是玩具似的逗弄她。

一來二回幾次,一貓一狗,就變得分外熟稔。

思思膽大包天,還會跳到刻刻的背上趴著。

岑眠不喜歡上學,但學校裏這件昏暗狹小的閣樓,承載了她那時所有的快樂。

這件事情是岑眠的秘密,隻有林瑜知道。

岑眠晚自習溜出去時,會請她幫自己把風,如果老師來了,就去閣樓找她。

思思死的那天晚上,岑眠像往常一樣,晚自習老師前腳剛離開,她後腳就要走。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什麽,從書包裏翻出了一盒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裝精美,印著外文。

“對了,你嚐嚐這個。”岑眠放到林瑜桌上,她打開鐵盒,裏麵露出一塊塊做工精致的巧克力。

“我爸從國外給我帶回來的,可好吃了。”

林瑜抿了抿唇,猶豫地問:“這黑漆漆的能吃嗎?”

聞言,岑眠一愣:“啊?你沒吃過嗎?這不就是巧克力嘛。”

女孩的聲音純粹天真,林瑜的臉卻一下子紅了起來。

她知道什麽是巧克力,隻不過以前在農村,吃到過的巧克力,都是那種裝在劣質包裝裏,摻雜了奶精糖精的“巧克力糖”,從來沒見過做成這樣的巧克力。

岑眠因為趕時間,索性把整個盒子都推到她麵前,“哎呀,你沒吃過就都給你吧,我已經吃夠了。”說完,便跑出了教室。

林瑜的手摸上巧克力的盒子,金屬的觸感冰涼,她咬著嘴唇,岑眠無意的一句話,卻狠狠刺痛了她。

讓她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乞丐,成天撿岑眠不要的東西。

“……”

岑眠這一天運氣不好,走了不到十分鍾,原本快下晚自習才會再出現的班主任卻提前回來。

班主任見岑眠不在,大發雷霆。

林瑜找來閣樓,叫她去班主任的辦公室。

岑眠知道躲不過一場訓,請林瑜幫忙看著刻刻和思思,去了辦公室。

班主任劈頭蓋臉一頓罵,罵她都高三了,還不知道上進。

岑眠的態度散漫,有一搭沒一搭地點頭應付。

隻不過班主任罵到一半,突然被校長叫走,臨時有事,岑眠得以解脫。

岑眠鬆一口氣,蹦蹦跳跳回到閣樓,還沒進去,便聽見了刻刻的叫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大聲和急迫。

她趕緊踩著樓梯上去。

閣樓裏,林瑜跪坐在地上,手裏拿著一個打火機,火苗撲朔,對著刻刻揮舞。

平時一向溫和的刻刻,正凶狠地瞪著她,露出尖尖的牙齒,一副要撲上去撕咬的樣子。

岑眠心裏咯噔一下,隻顧阻止刻刻。

“刻刻!”她喊道。

刻刻聽見她的聲音,又叫了兩聲,朝她跑了兩步,又折回去,跑到了閣樓的角落裏。

岑眠順著它的指引,才看見了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不斷抽搐的思思。

她立刻跑了過去,將思思捧在手裏。

思思小小一隻,癱軟著,看見岑眠來,輕聲地嗚咽,漆黑的眼睛裏,沁著瑩潤的水珠。

岑眠急得問林瑜:“思思怎麽了”

林瑜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道。”

岑眠想起之前刻刻的反應,不相信林瑜什麽都不知道,刻刻一向乖巧聽話,不可能會無故攻擊她。

她伸手去撥弄思思的小臉,發現它的嘴邊有深褐色的汙漬,白色的貓毛糾纏到了一起。

岑眠蹭下一點汙漬,觸感粘稠,她湊到鼻尖去聞,聞到了濃鬱的可可味道。

“你給它吃巧克力了?”岑眠回頭瞪著林瑜,“貓不能吃巧克力!”

林瑜低著頭,一聲不吭。

岑眠抱起思思,要帶它去醫院。

突然,思思發出一聲喵叫,嘶啞淒厲,它最後看了一眼岑眠,眼珠子轉向下,閉上了眼睛,毫無生氣。

“……”岑眠愣在那裏,雙手不住地顫抖。

“它死了?”林瑜抬起頭問。

岑眠紅著眼睛,死死瞪她。

林瑜看她這副樣子,扯了扯嘴角,幽幽地說:“這麽快啊……”

岑眠沒想到她還能笑得出來,也從沒見過林瑜這樣陰森森的表情,她咬牙問:“你故意的?”

林瑜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它跟我一樣,沒吃過巧克力,我就給它嚐了嚐。”

岑眠不可置信地盯著她,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一般。

思思在她的手裏一動不動。

岑眠有一股極度的憤怒湧到頭頂,沒有控製住內心暴力的衝動,一腳踢在了她的胸口,“你他媽有病吧?!”

林瑜被她踢倒在地,不怒反笑,笑聲尖銳刺耳。

岑眠像是看瘋子一般看她。

這件事情,最後鬧到了班主任那裏去。

林瑜被岑眠狠狠踹了一腳,白色校服上還有一個腳印,不停地掉眼淚。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看小貓可愛,就拿了巧克力喂它,我家是農村的,我沒吃過巧克力,也不知道巧克力不能給貓吃。”

“我用打火機,也是因為那隻狗太凶人,一直朝我叫,想要咬我,我隻想用打火機嚇嚇它,不小心才燒到了它。”

林瑜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可憐的模樣讓在場的老師都在歎息。

隻有岑眠咬著牙,死死瞪她。

林瑜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是她害死的思思。

老師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一位貧困生的自尊。

流浪貓的一條命,抵不過這價值千金的自尊。

班主任給到岑眠的,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

“算了吧。”

岑眠不依不饒:“憑什麽?”

班主任一向不喜歡岑眠,覺得她仗著家裏有錢,不學無術。

她這一腳,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挑釁,挑釁他的權威。

班主任的臉緊緊繃著不理她。

林瑜扯了扯岑眠衣角,柔柔弱弱地說:“眠眠,你還想要怎麽樣,大不了我把命賠給思思好了。”

看到過林瑜的真麵目,岑眠再也受不了她的裝模作樣,她大聲說:“好啊!那你賠啊!”

林瑜刺激岑眠的行為,無疑是給班主任澆了一把火。

“胡鬧!”班主任怒斥道,“岑眠,你以為你是誰?”

她把桌子拍得生響,以此表現出她的憤怒與權威感。

“你在學校裏偷偷養流浪貓,把大型犬帶進來,本來就做得不對,還得理不饒人了?”

“你也別賴林瑜,流浪貓在外麵活得好好的,你非得把它帶到閣樓裏養,養死了也是你的責任。”

“這裏是學校,由不得你胡作非為!”

岑眠他們撿到思思的時候,它才剛出生沒幾天,營養不良,被貓媽媽拋棄,要不是岑眠把它藏在閣樓裏養起來,思思甚至活不到今天。

但這些岑眠已經不想跟班主任解釋。

她不是逆來順受的脾氣,班主任跟她來硬的,她能比她還硬。

岑眠踢倒了辦公室裏的垃圾桶,撂下一句:“這學我不上了。”轉身就走。

她說到做到,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那所學校。

離開辦公室以後,岑眠帶著思思去了寵物醫院。

醫生診斷發現,思思的直接死因並不是巧克力,而是嗓子眼裏有一顆杏仁,導致卡住氣管,窒息而亡。

醫生無奈惋惜,要是隻吃了巧克力,是能救回來的。

盒子裏那麽多種類的巧克力,林瑜偏偏要挑上麵嵌了杏仁的那顆。

程珩一沒想到岑眠突然就哭了,哭得那麽傷心,那麽委屈,淚濕了滿臉。

程珩一想找紙巾給她,可是他們在外頭,哪來的紙巾。

他伸出手,拇指在她眼角摩挲,擦掉了眼淚,又有新的眼淚流出來。

岑眠也沒想到她會哭成這樣,眼淚不受控製,難受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她不想被程珩一看見自己哭得那麽厲害,躲開了他的手,把臉藏進了雨衣的帽兜裏。

偶爾有路過的村民,好奇望著他們,走遠了也忍不住頻頻回頭瞧。

有和程珩一熟識的,一臉玩笑地問道:“怎麽回事啊?把人欺負哭啦?”

程珩一不知道怎麽解釋,隻能拉著岑眠,帶她先回了老屋。

老屋無人,沈平山又出去下棋了。

岑眠則隻知道哭,哭了一路。

好像把高中時憋著的委屈對著程珩一,一股腦宣泄了出來。

她被程珩一帶到屋簷下,脫下雨衣,安置在了竹椅裏。

程珩一進屋拿出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

毯子將她露出的皮膚擋住,隔開了無孔不入的濕氣和涼意。

岑眠的哭聲減小,轉而變成壓抑的嗚咽,弓起的背部輕微顫抖,像極了受傷的可憐小獸。

她把自己裹進毯子裏,臉也埋了進去。

程珩一的眸色幽沉,盯著那一團微微聳動的小山,有些沒了耐心,想要知道是什麽原因讓她哭成這樣。

他找來另一張竹椅,緊挨在她身邊坐下。

程珩一抓住毯子,用力一扯,岑眠抵不過他,被繳走了躲避的殼子,露出一張哭得通紅的小臉。

岑眠睜著一雙濕潤的眸子看他,卷翹的睫毛濕潤,纏結在一起。

程珩一的食指指尖顫了一下,短暫猶豫,最後張開雙臂,將她抱進懷裏。

空氣潮濕,他們肌膚相觸碰的地方,仿佛還沾著水汽,那麽一貼,溫度將那水汽氤氳。

岑眠渾身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柔軟下來,沒有做任何的抵抗與掙紮,任由他將自己摟住。

她的臉抵著程珩一的胸口,聽見他的心跳,眼淚繼續默默地流,很快沾濕了他的襯衫衣襟。

“眠眠。”程珩一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這一聲“眠眠”喚得溫柔而繾綣。

好像回到了從前。

在人前的時候,程珩一總是正正經經喊她岑眠,刻意生疏。

在人後的時候,高興了便喊她眠眠,惹她生氣了要哄時,她難過了要安慰時,也都喊她眠眠。

岑眠因為這一聲眠眠,哭泣停了一秒。

程珩一:“告訴我怎麽了,思思怎麽死的?”

他不信岑眠口中被她害死的說法。

岑眠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思思”這個名字了,平時就連看見“思”這個字,視線都會別開來,不忍去看。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那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圓溜溜的眼睛像是琉璃,充滿對世界的好奇。

思思死的時候,隻有她兩隻手那麽大。

岑眠一抽一抽地哽咽,“都怪我,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她說完這一句,便又不肯再說。

程珩一不忍去逼她。

他抬起手,在岑眠的後背輕拍,動作緩慢柔和,聲音也更加和緩。

“不管發生了什麽,我相信肯定不是你的錯。”

“你不會做傷害到思思的事情,就算有,那也一定是有什麽意外,對嗎?”

“……”岑眠攥住他襯衫的手緊了緊。

程珩一停頓半晌,輕輕問:“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可以跟我說嗎?”

岑眠閉上眼睛,眼淚流出來,最後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就是她的錯。

如果她那天,不給林瑜那盒巧克力就好了。

程珩一的手始終在她的後背輕拍,一直拍一直拍,將岑眠遲到了多年的委屈和眼淚,一下全拍了出來。

岑眠恨林瑜恨得咬牙切齒。

尤其想不明白,她那樣的人,是怎麽當上的醫生,沾了鮮血的手,還怎麽能拿起手術刀,去治病救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哭啞了的聲音問程珩一。

“壞人也能當醫生嗎?”

程珩一的動作頓了頓。

“能的。”他回答的坦陳,“不管什麽職業,都會有好人和壞人。”

“隻是像醫生、警察、老師這樣的職業,壞人的存在,會對社會造成更大的影響。”

岑眠一直認為,壞就是壞,好就是好。

這個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

什麽沒有絕對的壞人,也沒有絕對的好人,都是狗屁。

這句話為壞人提供了遮羞布,貶低了好人的堅守與品格。

幸好程珩一沒有跟她說這麽一句話,而是肯定了壞人的存在。

“那該怎麽辦呢?”她問。

岑眠的聲音從他懷裏傳出來,軟軟悶悶的,夾雜著濕潤的水汽。

明明她還沒從自己的事情裏走出來,就去操心那麽大的問題。

因為問題太大,問出來反而顯得幼稚。

畢竟成年人對於無法解決的問題,常常故作高深,避而不談。

程珩一抿唇,沉思片刻,才緩緩開口:“隻能好人多做一些吧。”

用白稀釋掉黑的濃度。

岑眠許久沒有接話。

院子裏變得安靜下來,雨漸漸小了,隻有她淺淺而均勻的呼吸聲。

程珩一鬆開手,微微後撤,露出岑眠埋在他胸口的側臉。

岑眠閉著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哭睡著了,睫毛上還沾著晶瑩水珠,臉上被淚水浸透,飽滿的嘴唇是淺淡的玫瑰色調。

程珩一凝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半晌,他發出一聲低低輕歎——

“我可不算是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