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夜

細雨飄了進來, 打濕了岑眠的臉龐,眼睫濕漉,纏結在一起。

房子裏頭傳出的笑鬧聲, 岑眠不再去看程珩一, 轉身走了進去。

餘姐正好經過,看見了岑眠, 目光被她懷裏的小橘貓吸引。

“哎呀, 這是哪兒撿來的小貓啊?”

“院子裏看見的,不知道怎麽跳到了圍牆上,自己又下不來。”岑眠說, 她盡力表現得正常, 卻覺得嘴角動時有些僵硬。

餘姐見小橘貓渾身濕透,轉頭去了她的房間,翻出不用的毛巾。

岑眠帶著小橘貓出現在客廳裏, 很快就有許多人簇擁上來, 圍著小貓。

餘姐把毛巾給了岑眠。

岑眠將巴掌大的小橘貓裹進毛巾, 小心仔細替它擦幹了雨水。

小橘貓甩了甩身子,小腦袋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奶呼呼的樣子, 惹得大家一陣笑。

因為圍上來了太多的人,小橘貓怕生, 一個勁兒往岑眠身上鑽,想要躲起來。

“行了, 各玩各的吧, 別嚇著小貓了。”餘姐把一夥看著貓兒走不動道的人轟走。

吳輕也在醫療隊裏, 餘姐轟她也不走,蹲在岑眠身邊, 跟著一起逗著那隻小橘貓。

小橘貓大概在外頭被雨淋又受凍,累壞了,精神懨懨的,裹著毛巾,在岑眠的懷裏鑽了一會兒,很快閉上眼睛,睡了起來。

岑眠見它睡得香,輕手輕腳,把它放進了茶幾下麵的台子裏,用了三個靠枕圍住它。

小橘貓發出一聲微弱的憨叫,睡得更香了。

岑眠伸出手指,在小橘貓的腦門上點了點,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

笑意不及眼底,發苦發澀。

吳輕見小橘貓睡著了,沒得玩,閑不住,她扯扯岑眠的衣角,“走啊,我帶你去地下室逛逛。”

沈宅有一個地下室,裏麵娛樂設施一應俱全,台球桌,乒乓球桌,遊戲機,該有的都有。

岑眠沒想到地下室裏是這副光景。

吳輕感慨:“修這宅子的人,真是會享受。”

她眨眨眼,湊到岑眠身上咬耳朵,“程醫生家裏雖然是農村的,但條件真是不錯啊,現在農村人都那麽有錢啊。”

在岑眠的印象裏,程珩一的家境並不差,念書的時候,吃穿用度,都是名牌,家裏又能建得起這樣的宅子。

雖然和她的家境比,也許是夠不上什麽門當戶對,但也沒有那麽差吧。

而且真要岑眠從門當戶對的裏頭挑。

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們,不是過於傲慢自以為是,就是隻知道玩樂放縱。光和他們待在一起,就讓人生厭,仿佛鼻尖永遠縈繞著一股腐爛發臭的奢靡味道。

沒有一個人像程珩一。

岑眠搖搖頭,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沒有人像他又怎麽樣。

她再也不要理程珩一了。

沈宅六樓的天台,一半搭了玻璃頂,另一半是露天的空中花園,雜草叢生。

陳甫舟靠在生了鏽的鐵藝秋千裏,兩條腿伸得老長,搭在秋千扶手上,任由秋千輕晃,發出咯吱咯吱的悠長聲響。

程珩一站在天台欄杆旁,單手插兜,眸色沉沉。

他的十指修長,夾著一根細煙,食指輕輕點了點,抖落煙灰,動作裏攜著一股冷欲。

煙頭明滅,在氤氳潮濕的水汽裏,發出暗淡的橙光。

程珩一是會抽煙的,隻是從來不在人前抽。

隻有陳甫舟知道他一旦抽起來,抽得有多凶。

程珩一抽煙,更像是長久壓抑之後的宣泄。

一根接一根,自虐式的,非得抽到把肺部染黑了才作罷。

在陳甫舟印象裏,程珩一抽煙雖然凶,但還算是抽得少,大學裏他也就見過兩次。

工作以後,醫院裏的事情那麽忙,壓力那麽大,倒也沒見他再抽。

不過從年初冬天開始,這小半年,程珩一又抽得多了起來,光是陳甫舟值夜班,去醫院天台透氣,就撞見過幾次。

“你這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不應該心情不錯嗎?”陳甫舟問。

程珩一未答。

陳甫舟並不在意,反正他問程珩一有什麽事,他就從來沒說過。

他不再追問,打開手機,把玩起來。

醫療隊的群裏,餘姐發了許多照片,都是她在別墅裏四處拍的同事們休息玩樂的景象。

陳甫舟一張一張地翻過去,男同事的一掃而過,單身漂亮女同事的會多看兩眼。

不過也就多兩眼。

陳甫舟不管是自身外貌,還是硬件條件,都算得上同輩裏數一數二的。

他雖然沒有聲張過,但同事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是陳院長的親侄子。

而更多人不知道的是,他的父親在官場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出差是坐公務專機的。

所以陳甫舟身邊從來不缺女人。

送上門來的,他挑挑揀揀,換來換去,就沒斷過。

陳甫舟看得百無聊賴,正準備退出群聊,餘姐又發出一張照片,是吳輕和岑眠在地下室裏打台球的照片。

岑眠彎著腰,左手抵在台球桌上,烏黑的碎發掃過青綠色的桌台,仿佛柔和的春風拂過草地。

陳甫舟盯著她的照片看了許久。

他忽然出聲問:“你和岑眠現在是什麽關係?”

陳甫舟畢竟是在權力之家出生的,識人看人的本事耳濡目染,看得出程珩一和她大概不止是同學那麽簡單的關係。

程珩一抬手深吸了一口煙,咽下,整個胸腔仿佛被灼燒過。

“沒什麽關係。”他說。

陳甫舟挑了挑眉,“沒關係我就追去了啊。”

“……”

程珩一轉過身,清泠泠的目光凝著他。

“你別動她心思。”

陳甫舟笑了笑,“動不動心思你也要管?”還說沒關係呢。

他不過開個玩笑,程珩一就給他冷臉看。

哪些姑娘玩得起,哪些他玩不起,陳甫舟還是拎得清。

不過他覺得程珩一這副樣子很好笑,偏偏故意說:“我覺得她挺好的,反正最近我家裏也催得緊。”

“陳甫舟。”程珩一沉了音調,將手裏的煙折彎了,煙頭燙過他的掌心,“我沒跟你開玩笑。”

“你不行。”

陳甫舟怔了怔,被他一身戾氣震懾,半晌,聳了聳肩。

岑眠和吳輕打了一局台球。

吳輕不太會打,但癮大,岑眠則是沒心情,兩個人打得一團糟,好久才清了球。

台球打完,吳輕也盡興了,準備回樓上,等晚上吃飯。

醫療隊的三餐,李主任請了村裏的兩位農婦幫忙燒。

岑眠惦記著那隻小橘貓,她回到一樓客廳就去看它,卻發現茶幾底下的小貓不見了。

她皺皺眉,四處張望,看見走過的餘姐,問:“餘姐,小貓去哪了呀?”

餘姐“哦”了一聲,“林瑜說給它喂點吃的,抱去廚房了。”

岑眠聽完,臉色忽然變了,立刻朝廚房跑去。

廚房裏,小橘貓站在島台上,不知所措地踩著腳。

林瑜手裏拿著小碗,微笑著將碗湊到小貓嘴邊。

岑眠心裏一緊,衝過去,直接伸手打翻了她的碗。

林瑜發出一聲尖叫。

碗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裏麵的牛奶灑在了她的衣服上,白色斑駁。

廚房裏的動靜很大,餘姐和其他人聽見動靜,趕緊跑來。

岑眠把小橘貓抱進懷裏,目光警惕看著林瑜,質問道:“你喂它吃什麽了?!”

林瑜迷茫站在原地,怯怯地說:“我就隻想給它喂點牛奶。”

岑眠不信,掐著懷裏小橘貓的小臉,掰開它的嘴,想要看它嘴裏有沒有異物。

小橘貓不配合,發出嚶嚶的叫聲,沒有剪指甲的小肉爪子在掙紮的過程裏,抓破了岑眠的手背,劃出一條紅痕。

林瑜渾身狼狽,眼眶紅了起來,“眠眠,是我做錯什麽了嗎?你為什麽要這麽討厭我。”

“……”岑眠覺得她可真惡心啊,她們心知肚明的事情,還要來假惺惺地問。

這時,餘姐躲開地上的碎瓷片,走進來:“哎呀,這是怎麽了,誰把牛奶打翻啦?”

岑眠發現了圍在廚房門口的同事們,瞬間了然,哦,她是說給其他人聽的啊。

林瑜扯了扯唇角,含著淡淡哭腔說:“我不小心打了的。”

聲音輕柔而怯懦。

餘姐不是沒看見岑眠忽然往廚房裏衝,又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也聽到了剛才兩人的對話。

她並沒有相信林瑜說的不小心,反而認為林瑜這麽說,是給岑眠台階下呢,不想鬧得太難堪。

餘姐看林瑜的眼神裏摻了憐惜。

“真的嗎?”她又問一次。

岑眠直接開口說:“我打的。”

她不像林瑜,做過的事不敢承認。

餘姐沒想到岑眠還會認下來。

“哎,那麽不小心啊,岑眠,你趕緊跟林瑜道個歉。”她的口氣倒也沒多重,不過是想當個和事佬。

岑眠緊緊抿著唇,板著一張小臉,倔強而堅持,就是不肯道歉。

她盯著林瑜,牛奶漬顯得她很狼狽,微微縮著肩膀,真是讓人可憐啊。

其他同事也在幫腔。

“就是啊,道個歉就完了。”

“林瑜也沒做什麽啊。”

岑眠想起許多年前,所有人也是那麽跟她說的,叫她道歉認錯。

每個人都像是一團團陰影,站在她的對立麵,將她籠罩住。

林瑜被那一團團陰影,保護在最後,扯著嘴角,朝她輕蔑的笑。

岑眠緊緊抱著小橘貓,無助而不知所措。

就在她想要逃離時,忽然,耳畔傳來一道清冽男聲——

“她道什麽歉。”

程珩一自人群裏走出,不疾不徐地解釋:“這貓喝牛奶過敏,林瑜沒事亂喂東西,還有理了?”

餘姐一愣,“喲,牛奶過敏啊,那真是幸好,小貓那麽點兒大,過敏了可不是小事。”

林瑜咬咬唇,問他,“你怎麽知道?”

“隔壁鄰居的貓。”程珩一說。

三言兩語,就把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給化解了。

“……”

岑眠眼睫顫了顫,抬起頭,看向程珩一,他站在人群最前,仿佛在一團團陰影裏的一束光。

“岑眠。”他的語氣平常淡淡,“回家了。”

“要去梁叔那裏,把貓還回去。”

岑眠怔怔地望著他。

本來她不那麽難受的,在程珩一站出來替她說話以後,鼻子突然就酸了。

程珩一看她還傻傻站在那裏,臉上是強撐著的麵無表情,其實心裏不知道有多委屈了。

他無奈,越過人群,走到岑眠身邊,抓住她的胳膊,帶她走出廚房。

岑眠沒有反抗,跟在他後麵,感受到扣住她胳膊的手,貼著她的皮膚,觸感溫熱滾燙。

醫療隊的同事們紛紛側目,互相對視,眼睛裏皆藏著驚訝。

程珩一除了對患者溫和關切,對於他們這些同事,始終保持一種不過分冷漠,而不過分熱情的態度,尤其是跟女同事。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比較吸引女性,和女同事之間的距離保持得更加疏遠了,很有分寸感,常常不聲不響就把人拒絕了。

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到程珩一出麵維護誰。

還是得夠漂亮啊,同事們心想。

像岑眠這樣漂亮,就連程珩一這樣高冷的,也要低頭。

被程珩一那麽打岔,沒人再去管林瑜是不是受了岑眠的欺負。

林瑜被忽略,盯著岑眠和程珩一離開的背影,眼睛通紅。

岑眠跟著程珩一走出沈宅。

很快,程珩一便鬆開了她的手。

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再跟她說話。

岑眠:“……”

林瑜怯弱的哭聲從宅子裏傳出來,說她沒想到小貓會牛奶過敏。

餘姐和其他同事們圍在她身邊,溫柔地寬慰,說她也是好心,不知者無罪。

岑眠聽著刺耳,同樣的話,同樣的戲,林瑜翻來覆去的演,也不嫌膩。

她不想再留在沈宅,對著林瑜那張虛假的臉。

換鞋離開時,岑眠發出一聲輕嘶,低頭看,才發現左腳腳踝處劃出一道口子,鮮血滲透出來,染紅了白色的襪子。

應該是剛才碗摔碎時,不小心被濺射的瓷片劃到了。

程珩一順著她的視線,也看見了她腳上的傷口,將拿起的雨衣重新放回欄杆。

他走回宅子裏,沒一會兒,手裏拿著碘伏和棉簽出來。

“……”岑眠伸手要去接,程珩一徑直在她麵前蹲了下去,翻開她的白襪。

腳踝處傳來一陣清涼,痛感很微弱。

岑眠下意識想躲,又克製住,由著程珩一用碘伏替她消毒。

一陣風吹過,將宅子的門關上,隔絕了裏頭的喧嚷。

院外安靜,隻有雨聲淅淅瀝瀝。

在清涼的雨聲裏,程珩一緩緩開腔——

“你說的那些要求,我可能做不到。”

沒辦法不去關心她,不去看她,不在她需要的時候照顧她。

長久以來,他活下去的意義,好像隻剩下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