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夜

程珩一掰開蓮蓬, 從裏麵剝出一顆蓮子,撕掉蓮子外的綠色表皮,露出潔白的蓮子芯。

他的手沒有碰到裏麵的蓮子芯, 留了蓮子一半的綠色表皮, 遞進了蓋住岑眠的荷葉裏。

“嚐嚐看。”

岑眠雙手還抱著膝蓋,盯著陰影裏, 男人手中那一枚綠白相間的蓮子, 猶豫了兩秒,伸手去拿。

蓮子很小一顆,被程珩一捏在食指和拇指中。

岑眠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觸感溫熱癢麻。

她的指尖輕顫, 手裏的蓮子差點滾落下去。

程珩一的手在空中停了兩秒,隨即收了回去。

岑眠垂下眼,仿佛無事發生, 擠著蓮子綠色外皮, 將蓮子芯滑進口中。

七月中旬, 正是蓮蓬長得最好的季節,蓮子芯白白胖胖,水分充足, 脆嫩爽口。

嘴裏溢滿了清甜,撫去了她一身的躁意, 岑眠沒想到新鮮的蓮子那麽好吃。

“好吃嗎?”

頭頂上方傳來男人的聲音。

“……”岑眠咽下蓮子,語氣平淡, “還可以。”

聽到她說還可以, 程珩一才繼續剝蓮子, 動作慢條斯理。

剝了一顆一顆,往那一大片的荷葉裏送, 像在喂一隻躲起來的小動物。

梁叔騎著三輪車,視線閑閑地瞟到後視鏡上,他調了調後視鏡的位置,圓形的小鏡子裏,反射出了車後的景像。

他挑眉,咧嘴笑道:“挺體貼的啊,還知道給人剝蓮子。”

梁叔調侃的聲音被風帶到岑眠耳邊。

岑眠嚼著蓮子,差點沒咬到舌頭。

程珩一倒是反應自若,沒接梁叔的話,自顧自地繼續剝蓮子。

岑眠盯著遞進來的蓮子,到底經不住梁叔那一句調侃,沒有接。

“我自己剝吧。”她訥訥說。

程珩一沒收回手:“你把這個先吃了。”

岑眠抿抿唇,拿過了蓮子。

等她吃完,程珩一將剩下的半顆蓮蓬遞給她。

岑眠左手接過蓮蓬,右手塞著剛才吃蓮子剩下的半邊蓮子殼。

她的手小,剝蓮子的時候,蓮子殼握不住,掉到了地上。

岑眠低頭去撿。

“蓮子殼給我吧。”程珩一大掌攤開。

岑眠撿幹淨地上的蓮子殼,轉手放進他的掌心裏。

動作自然而然,把他的手當垃圾桶。

因為是自己剝自己吃,岑眠從蓮蓬裏掰出蓮子,直接咬破了外麵的綠殼,吃裏麵的芯。

比起程珩一幫她剝,要快得多,很快就吃完了剩下的半個蓮蓬。

岑眠從荷葉下伸出一截雪白胳膊。

不用她說,一個動作,程珩一就懂了,大手重新攤開。

岑眠把坑坑窪窪的蓮蓬和蓮子殼一股腦丟給他。

她舔了舔嘴唇,掀開麵前半葉荷,探出頭來。

“我還想吃。”

程珩一:“沒有了。”

岑眠皺眉:“我看見你摘了兩個回來。”

她的目光在程珩一身上打量,想看他把另一個蓮蓬放在哪裏。

程珩一的褲子右邊口袋鼓了一個小包,沒打算拿出來。

“剩一個明天在吃,生蓮子性平偏涼,吃多了容易脾胃虛寒。”

岑眠嘟囔:“你一個學西醫的,還講究這些?”

“中西醫並不對立,隻是解釋的角度不同。”

岑眠沒吃夠蓮子,卻也不願意跟他鬧著要,撇撇嘴,重新蓋起荷葉,不理人了。

像一隻倦懶的貓,蜷縮在荷葉裏,慵懶地躲著太陽。

三輪車晃晃悠悠,時間仿佛也過得格外快,很快就到了白溪塘。

村裏的房屋錯落,大巴車開不進去,停在了村口。

誌願者和醫護人員從車裏搬出物資。

周宇最先看見他們到了,朝三輪車走來。

“你們還挺快的啊。”

程珩一看見他手裏拿了個黑色垃圾袋,是用來收集大巴車上大家路途中產生的垃圾。

他順手把那瓣剝幹淨了的蓮蓬和蓮子殼扔了進去。

周宇低頭看著垃圾袋裏的蓮蓬,道:“嗯,蓮子你可以多吃,補腎。”

岑眠跳下三輪車,聽見周宇一本正經地說,忍不住輕嗤一聲。

程珩一淡淡睨她一眼,摸出口袋裏剩下的那顆蓮蓬,遞給周宇。

“你也多吃些。”

看見程珩一把蓮蓬給出去,明明說好留著給她明天吃的,岑眠嘴饞,又不好意思當著周宇的麵說,隻能氣呼呼地轉頭走了。

誌願者主要做的是組織協調的工作,到了白溪塘以後,餘姐便帶著誌願者為同行醫護搬運行李,朝住所走。

白溪塘頭一次有那麽多外地人來,各家各戶都倚靠在門邊,東張西望,瞧著熱鬧。

村委會是提前知道這次健康直通車活動的,早早就在村口等待,醫療隊一來,就熱情地上前歡迎。

有不怕生的青年男人扛著扁擔路過,探著腦袋問:“李主任,這又是哪家領導來吃白飯啦?”

男人聽出醫療隊裏講的都是普通話,所以操著方言,肆無忌憚。

聞言,村主任李友振的臉色尷尬,揚起脖子,用方言罵他:“沈二,少在這裏胡說八道,這些都是活華佗,北京來的大醫生,給咱們免費看病的。”

“真的假的?北京的咋來我們這山溝溝。”

“真的假的明天給你看病就知道了。”

“呸呸呸,你才有病呢。”沈二覺得晦氣。

李友振不願管他,擺擺手:“去去去,別在這裏添亂了。”

沈二賴著沒肯走,笑嘻嘻地繼續打聽消息:“來了這麽多人,晚上得睡哪啊?”

李友振答:“老村長家的新屋不是空著嗎,裏麵的房間多,剛好夠住。”

沈二稀奇:“嗬——那新屋,沈老村長放了十多年,都舍不得往裏搬,倒是舍得給外人住。”

他們口中的老村長其實已經不當村長許多年了,早由李友振接了班,但村裏人還是習慣喊他村長,喊李友振主任。

老村長家的新屋,雖然是十幾年前蓋的,但放到現在,還是白溪塘最氣派的屋子,門口兩頭石獅子,據說就花了大幾萬。

誰不想住上那樣的房子,偏偏老村長寧願守著破破爛爛的老屋,也不肯住進去。

村裏人都笑他那是苦日子過慣了,反而不會過舒服日子,女兒的福不知道享。

提起老村長家的新屋,李友振神色飄忽一瞬,諱莫如深地歎一口氣,隨即轉了話茬:“什麽外人不外人的,這些都是珩一的同事,住幾天也沒啥。”

“沈幺?”沈二語調上揚,放下扁擔,伸長了脖子往醫療隊裏找人,“他也回來啦?咋沒看見他人。”

“到了就回家去了,跟你似的,成天就知道往外跑,氣你媽。”李友振不忘數落他。

沈二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他轉了轉眼珠子:“行吧,那我晚點上他家去。”

李友振看他那個表情,就知道他打什麽鬼主意,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臭小子,別又想著找珩一借錢,小心我告訴你媽。”

聽到李友振提起自家老娘,沈二摸了摸腦袋,扛起扁擔,小聲罵咧地走開了。

岑眠在不遠處核對物資的數量,就那麽聽了一耳朵他們的對話,聽到李主任提及程珩一,數到一半的物資數亂了。

等沈二走了,她才回過神,斂下眸子,重新數一遍物資。

當醫療隊跟著李主任到了住所,岑眠著實是吃了一驚,被眼前巍峨氣派的宅子給震撼到了。

倒不是說岑眠沒有見過比這更加氣派華麗的宅子,而是她一路走來,和村裏其他屋子做對比,這一間屋子,有一種強烈的格格不入之感。

宅子進門是開闊的前院,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因為太久沒人打理,雜草叢生。李主任知道醫療隊要來,提前叫人開辟出了一條道。

一棟六層樓高的建築矗立在院子中央,外牆貼著灰藍色的瓷磚,精致立體。

在白溪塘,兩三層樓的自建房比較常見,屋子裏頭都是光溜溜的水泥地,水泥牆。一般村裏人蓋完房子,便不剩下多少裝修的錢了,更沒有舍得給外牆貼瓷磚的。

走在最前頭的李主任笑笑:“這是我們村裏最高的建築了,站在六樓樓頂,整個白溪塘都能瞧見。”

能拿出這樣的房子招待醫療隊,他的語氣裏有難掩的驕傲,雖然這棟屋子並不是他的。

“是嗎?回頭我們上去看看,風景肯定很好。”餘姐與李主任搭話。

“哎,農村能有啥風景。”李主任邊說,邊低頭去按大門的密碼。

電子門發出滴滴滴的聲音。

餘姐:“喲,這門還是密碼鎖啊。”

李主任的動作生疏,食指一個數字一個數字遲緩地點過去。

他抱怨:“什麽密碼鎖不密碼鎖的,這高科技的玩意兒真不好用,還不如一把鑰匙開門快呢。”

電子門發出刺耳報錯的聲音,提示密碼錯誤。

“密碼是什麽來著?”李主任小聲自言自語。

他犯了難,撓撓頭,回頭往大門開去,似乎是想找幫手,正巧看見了扛著扁擔經過的沈二。

“沈二!”

“這大門密碼多少你曉得不?”

沈二扯著嗓子回:“一零二六一一,這麽個數你怎麽老記不住,沈幺的生日加他的名字。”

岑眠跟在隊伍的最末尾,將沈二的話聽得最清楚。

原本以為不記得的數字,這會兒卻是想了起來。

十月二十六日,是程珩一的生日。

“你為什麽要這麽叫他啊?”岑眠回頭問沈二。

沈二沒想到有人跟他搭話,掀起眼皮看過去,看清岑眠的臉時,明顯愣了一瞬,心想這城裏來的姑娘,長得那麽嬌滴滴呢。

“什、什麽?”他舌頭打架,肩膀上的扁擔也跟著抖了兩下。

“剛剛你說的沈幺,是程珩一嗎?為什麽要叫他沈幺。”

沈二回過神,輕咳一聲,解釋道:“哦,沈家人都這麽叫,他是我們這一輩裏最末的,沈幺叫著方便。”

他聳聳肩,撇嘴道:“再說了,程珩一這個名字,還是他跟著他媽媽改嫁以後才改的。”

“起那麽個文縐縐的名字,念起來別別扭扭。”沈二嘟囔。

“……”

岑眠想起程珩一的父親,印象裏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胳膊肘下方總是夾著一個黑色鱷魚皮的公文包,緊身襯衫撐起啤酒肚,身上始終浸透了幾十年的煙味。

男人每次來開家長會,最是積極,滿臉驕傲聽著老師表揚程珩一,把我兒子怎麽樣怎麽樣的掛在嘴邊。

相反程珩一的反應似乎總是淡淡,不太親近也不過分生疏。

岑眠垂眼,突然發現,雖然她跟程珩一做了很多年的同學,其中很長一段時間是很好的朋友,但她好像並不了解他。

沈宅一共六層樓,每層樓兩間房,窗明幾淨,鋪著紅木地板,每一間房都配了衛生間。

這樣的居住環境,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誰也沒想到,在那麽一個窮鄉僻壤,能獲得這樣好的住宿體驗。

隻是房間分完,原本分配跟岑眠住一間房的婦科醫生趙瀾有些狀況。

她在出發前不久發現自己懷孕了,胎兒還沒到三個月,不太穩定。

但這次義診活動已經定好,臨時找不到有時間能替她的醫生,隻能按照原計劃出發。

趙瀾有神經衰弱的問題,晚上一點聲音都很難入睡。

如果隻是她一個人也無所謂,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為了寶寶,她想要一個好的睡眠。

趙瀾找到餘姐,問能不能給她安排一個單獨的房間。

這讓餘姐犯了難。

沈宅的房間全部安排了住宿,剛剛好夠住二十多位醫護和誌願者。

“要不我上外頭再找個房間。”李主任提議。

農村裏別的沒有,房間多得是。

這年頭,村裏大多數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著許多空屋。

“也行,離得近嗎?太遠了組織起來不太方便。”餘姐問。

李主任想了想,腦子裏有了方案,想到了可以上誰家去住。

“近近近,就幾步路。”他頓了頓道,“不過,條件嘛,肯定是不如這裏的,那邊是老房子了,怕你們住不習慣。”

聞言,趙瀾麵露猶豫之色。

她想要一個人住,又不想降低居住的質量,而且真要住到村民家裏去,脫離了大部隊,她也不樂意。

“……”岑眠站在一邊,兩隻手背在身後,十指纏繞。

她看出了趙瀾的猶豫,抿抿唇,“那我住過去吧。”

趙瀾抬起頭,眼神裏帶上感激之意。

本來這個要求是她提出來的,就算要住出去,也該是她去。

她小聲抱歉地說:“謝謝你。”

岑眠笑笑,“你懷著孕,還是住在這邊比較好。”

餘姐頗為讚賞地看向岑眠,不過並沒有立刻同意。

“我問問有沒有男同事願意住過去,騰出一間房來給你。”

岑眠擺擺手,“不用,這樣不是更麻煩了。”

要是給她騰出房間,就得有兩位男同事都住出去,還不如就她一個人呢。

李主任懂餘姐的顧慮,擔心岑眠一個女孩子住出去不安全。

“沒事沒事。”他打起包票,“沈老村長家裏清淨著。”

“而且程珩一是不是不住這裏?”李主任補充道,“他估計直接住回家了。我找的就是他家,你們都是同事,也好照應。”

岑眠:“……”

她扯了扯嘴角,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