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白夜

“……”

岑眠輕飄飄的一句話, 卻像是巨石落進水裏。

陳甫舟和周宇不約而同對視一眼,看清了彼此瞳孔裏的震驚。

這裏麵的信息量未免也太大了。

程珩一男性功能有障礙?

但岑眠又是怎麽知道的?

程珩一也沒想到岑眠會來這麽一句,抬手擰了擰額角。

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傷敵八百, 自損一千。

周宇是個實在人, 雖然不可置信,還是愣愣地直接問出口:“程醫生, 你那方麵不行啊?”

“……”

陳甫舟輕嘖, 翻了他一個白眼,周宇這個人,真是沒點眼力見, 還真敢接著岑眠的話往下問啊。

程珩一臉上的表情淡定, 隻是側過頭,看了一眼岑眠。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

岑眠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 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樣。

不是騙她不行嗎, 那在這大庭廣眾之下, 他有本事也承認啊。

岑眠清澈的瞳孔裏透著狡黠,明目張膽,好像生怕他看不出來似的。

程珩一輕扯唇角, 她可真有良心,這樣給他沒臉。

半晌的沉默。

這沉默讓陳甫舟心慌, 都是男人,他自然懂得此時的難堪。

就在他張了張嘴, 剛想開口替程珩一解圍時, 程珩一卻淡淡“嗯”了一聲。

陳甫舟:“……”

此時, 他看向程珩一的眼神裏,由同情轉變成了敬佩。

敢這麽直接承認, 這也太勇敢了。

周宇受職業習慣的影響,下意識想要替他解決病症,繼續問:“主要是什麽症狀?”

終於,陳甫舟忍不住了,打了周宇的肩膀一下,“這又不是在你的診室,問那麽多幹嘛。”

被他這麽一提醒,周宇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個場合,問這些問題。

他咳嗽了兩下,欲言又止,最後忍不住安慰道:“哎呀,這種事很正常,現在很多男的都不行,早治療早幹預,沒問題的。”

周宇拍拍他微胖的胸脯,極有信心的保證。

陳甫舟見過沒眼力見的,真是沒見過那麽沒眼力見的。

他伸手將周宇按回座位,“快閉嘴吧你,車開了,我要睡覺了,別吵我。”

說完,陳甫舟也靠進了椅子裏,閉上眼睛。

周宇不敢吵他,沒再說話。

大巴車悠悠啟動,第一排的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默。

岑眠手肘撐在窗簷邊,掌心托腮,嘴角勾起來,看戲看得樂嗬,尤其是看到陳甫舟臉上那種同情又複雜的表情。

真是太好笑了。

程珩一視線緩緩地移過來。

“高興了?”

男人的眼眸漆黑透徹,淡定自若,甚至比他另外兩個同事的反應還要平靜,沒有一絲惱怒與羞憤。

岑眠突然覺得沒意思,收起笑意,不再看他,扭過頭,望向窗外。

通往白溪塘的路很少有人去,司機師傅時不時回頭問程珩一怎麽走,直到大巴車開進了山區。

山裏就那麽一條路,走到底,就是白溪塘。

這一條環山路又窄又陡峭,九曲十八彎。

司機急刹踩得猛,大巴車搖搖晃晃。

岑眠雙眼緊閉,臉色慘白,腦袋抵在車窗玻璃上,感受車體的震動。

她的胃裏翻江倒海,難受得厲害。

整個人暈暈乎乎,仿佛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岑眠從包裏翻出暈車藥,拆開包裝,剛準備往嘴裏送,手腕突然被人扣住。

男人的手掌溫熱,岑眠的手腕顫抖了一下。

她皺眉,抬起頭。

程珩一問:“你上車前吃過暈車藥了嗎?”

岑眠摩挲指尖裏的藥丸,點了點頭。

“那不能再吃了。”

前麵司機又是一個急刹。

岑眠覺得天旋地轉,半天才緩過來,她實在難受極了,脾氣也不好。

“你別管我。”她掙紮要甩開程珩一的手。

偏偏程珩一緊緊扣著她的手腕,沒讓她掙脫開。

“暈車藥吃多了不好。”他解釋。

岑眠踹他一腳。

程珩一深色休閑褲上印出灰白色的半個腳印。

他還是不放手。

岑眠煩他:“難受的又不是你。”

她雖然在生氣,但因為身體不舒服,嗓音溫軟濕潤,眼角也是紅紅的,透著一股無意識的嬌憨。

程珩一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將那嬌憨看盡。

而後他移開目光,餘光瞥到了大巴車前麵的後視鏡。

大巴車後頭,跟了一輛藍色三輪車,慢慢悠悠,破鐵皮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仿佛隨時要散架。

三輪車車主穿了一件白背心,露出兩條黝黑手臂,風把背心裏麵灌滿。

程珩一認出了車主是誰,掰開岑眠的手,沒收了她的暈車藥,還有她腿上放著的那一整盒藥也沒忘。

岑眠搶不過他,氣極,又踹他一下,力道比上一次重。

褲子上兩個腳印交相輝映。

程珩一無奈,也不跟她計較,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扶著前麵的把手站起來,往大巴車後麵走,與負責人餘姐低聲聊了兩句。

餘姐微微從椅子上站起來,伸長脖子往前看,瞧見了岑眠慘白的臉色,點了點頭。

跟餘姐打了招呼,程珩一往回走,走到司機的座位旁邊。

“師傅,能不能麻煩停一下車。”

司機師傅一愣,匆匆掃他一眼,緩緩減速。

“怎麽啦?”他問。

程珩一回頭,看向岑眠,解釋說:“她暈車很嚴重,我想帶她下去,後麵有一輛三輪車,可以搭他的車進村。”

聞言,司機麵露難色,他不是組織者,沒有權利讓成員擅自離隊。

程珩一知道他的顧慮,道:“餘姐已經知道了,她那邊沒問題。”

司機這才停下車,打開車門:“好,那你們注意安全啊。”

隨著車停止了晃**,岑眠緊繃的神經稍稍舒緩。

她剛暈車難受,又隻顧著生氣,沒有注意程珩一跟司機在說些什麽。

陽光透過車門照射進來,她睜開眼睛,困惑地發現車停了。

“岑眠。”程珩一輕輕喚她,“走吧。”

“……”岑眠眯了眯眸子,仰起頭看他,腦子還有點懵。

程珩一:“我帶你下車。”

岑眠這次難得沒有反著他來,跟他下了大巴車。

出到車外,新鮮空氣湧入肺腑,她仿佛擱淺岸邊的魚,重新回到大海,瞬間活了過來。

不過很快她注意到,車上許多人紛紛掀開了百葉簾,隔著窗戶在好奇地觀望。

岑眠覺得臉上滾燙,但因為確實暈車暈得快不行了,打死也不想回到大巴車裏繼續熬,隻能選擇性地忽略車上人們好奇打量的眼神,跟著程珩一往大巴車後頭走。

餘姐打開車窗,叫住他們:“等等啊。”

她在車裏站起來,問:“還有沒有人暈車實在難受的?可以跟程醫生他們走。”

餘姐這麽一問,大家也就明白程珩一帶岑眠下車是什麽原因了,不再多想。

王主任坐在餘姐旁邊,雙手抱臂,閉目養神著呢,聽見餘姐的聲音睜開眼。

他餘光一瞥,看見程珩一出息了,帶著小姑娘下車,單獨行動,忙擺擺手道:“沒幾分鍾的路程啦,大家忍一忍。”

王主任探出身,對司機道:“師傅,關門走吧。”

大巴車在路上停下,也堵住了後麵三輪車的路。

三輪車發出催促的鳴笛,鳴笛的聲音短而急促,在麵對大巴車這樣的龐然大物前,顯得渺小而微弱。

坐在三輪車上的男人罵罵咧咧:“停路中間做啥子喲。”

他的後頭跟了一句難聽的髒話,吳儂軟語的腔調也可以這樣激烈。

程珩一走近,叫他:“梁叔。”

聞言,岑眠和坐在車上的男人皆是一愣。

程珩一叫梁叔時,用的是白溪塘的方言。

岑眠是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方言。

同樣是吳儂軟語,程珩一說出來,卻是另一種味道,調子裏不疾不徐,比他說普通話要更加溫柔輕緩,少了分疏離淡漠。

梁叔瞧見來人,吃了一驚,完全忘了剛才的不滿,咧開嘴笑:“哎呀,珩一回來啦?”

“你阿公知道不得高興壞了,前幾天和他下棋的時候,老頭子還念叨你呢。”

聽見梁叔提起外公,程珩一輕笑道:“也就我不在的時候想我,回家了又要嫌我。”

江南的方言,豐富多樣,臨近的兩個村子之間,可能用的語言就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很難聽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麽。

岑眠聽不懂,站在旁邊稍顯局促。

梁叔看見程珩一後麵跟著的小姑娘,挑了挑眉,揶揄道:“喲,出息啦,曉得帶女孩子回來了。”

程珩一沒接這句話,他回頭看一眼岑眠,岑眠朝他眨了眨眼睛,顯然是一個字也沒聽懂。

“我們要坐這個車去村子嗎?”她懵懂地問。

程珩一點頭,重新說回了普通話,把岑眠介紹給了梁叔。

梁叔細細打量岑眠,忍不住誇讚:“小姑娘長得真夠水靈的。”

麵對長輩,岑眠倒沒那麽不知輕重,不像對程珩一的態度惡劣,乖乖巧巧地叫人,“梁叔好。”

她一向很會討長輩的喜歡,嗓音軟軟糯糯,不知道有多甜,喚得梁叔眉眼笑開了花。

程珩一目光斜斜落在她臉上,在想,什麽時候岑眠能對他是這個說話語氣。

岑眠側過頭,仿佛讀懂了他眼神裏的想法,趁著梁叔不注意,又瞪了他一眼。

好嘛。

大概是別想了。

梁叔的三輪車不大,是他平時用來跑貨的,今天剛上鎮子裏賣了一車西瓜回來。

三輪車後頭空了,正好坐他們兩個人,不寬敞倒也不算擁擠,至少比大巴車裏的位置要餘裕。

剛才他們講話的功夫裏,大巴車已經開遠,此時不見蹤影,留下了一整個夏天。

陽光明媚,藍天白雲緩緩流動。

蜿蜒的公路上,安靜祥和,偶爾路過一棵樹,會有劇烈蟬鳴聲。

梁叔駕著三輪車,坐得端正,一輛三輪車騎得威風十足。

為了照顧岑眠聽不懂白溪塘話,梁叔也說起了普通話,就是不太標準,南方人對於平翹舌,不怎麽區分得清楚。

“早知道會碰見你,我就不把西瓜賣完了,給你留一個。”

“今年的西瓜不錯,又脆又沙。”說著,梁叔突然歎一口氣,“可惜就是賣不到好價錢,才七分錢一斤。”

岑眠以為自己聽錯了,在她的認知裏,金錢最小的計數單位隻到毛,現在哪還有人按分賣東西,找零都找不出來吧。

“總共賣了多少錢?”程珩一問他。

“沒算太清楚,五百來斤西瓜,賣完了沒幾個錢。”梁叔連算都不願算,像是一種逃避。

辛苦種了一年的西瓜,到了收成的時候,報酬卻少得可憐。

岑眠睜著眼睛,雙手攤開,腦子裏想了兩個數字,五百乘以七分。

七分是小數點後幾位來著?

她掰著手指頭,一位一位的後退。

程珩一覺得好笑,這麽兩個數字,還要算半天。

“三十五。”他說。

運算被中斷,岑眠抬起頭,皺眉看他,將掰到一半的手指頭攥成拳,不服氣地說:“我知道,用不著你提醒。”

梁叔感慨:“為這麽點錢,折騰大半年,現在種地真是不好種啊,還不如出去打工。”

他扭過頭,來了勁兒,“我聽別人說,在北京當保安,給人看門,一個月也能有一萬多呢。”

“你有本事,能不能給叔介紹介紹工作?我也投奔你去。”

程珩一的手搭在三輪車的外沿,自然垂下,一條腿曲起,另一條伸得老長。

他垂下眼睫,由著風穿過他的指縫,半晌扯了扯嘴角,“哪有那麽容易,您聽誰說的。”

“網上短視頻裏好多呢,都是去大城市當保安,送外賣,各個月入過萬。”

梁叔好奇問:“這些人都能掙那麽多,你肯定掙得更多吧,那得有多少啊,好幾倍?你阿公要享福哦。”

程珩一語氣淡淡:“就那樣吧,剛好夠活。”

沒有好幾倍那麽誇張,就兩萬多的月薪,其中一大半還要替程明正還債。

梁叔:“哪能這麽說,你那叫剛好夠活,那我們呐,可就別活啦。”

程珩一沉默。

梁叔不過也是絮絮叨叨的閑聊,並未真往心裏去,很快便專注騎他的車。

岑眠見他們兩人沒在講話了,抿抿唇,忍不住好奇,小聲問程珩一。

“你怎麽認識這裏的人啊?”

之前在大巴車上還為司機指路,似乎很熟悉白溪塘的位置,甚至還會當地的方言。

程珩一頓了頓,解釋說:“這裏是我家。”

醫院每年都會組織健康直通車的義診活動,程珩一每年都會推薦白溪塘,今年終於輪到了。

聞言,岑眠覺得吃驚,以前從來沒有聽他提及過關於白溪塘的事情。

她一直以為,程珩一跟她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南臨人。

岑眠心中有許多困惑,卻沒再開口問,也輪不到她去過問太多。

她不問,程珩一也沒有繼續多說的意思。

兩人陷入沉默。

三輪車在不算平整的路麵上哐當哐當,晃晃悠悠。

逐漸靠近白溪塘後,山路兩邊的風景也有了變化,不再是單一重複的綠樹青山,出現了錯落的梯田。

快到正午,陽光越來越滾燙,照在岑眠的身上,熱得她直冒汗。

她抬起兩隻手,擋在額頭上,遮陽的效果聊勝於無。

岑眠無奈,又把手放下,忍耐著陽光灼灼。

程珩一注意到她的動作,回頭對梁叔說:“梁叔,停一下車。”

“怎麽啦?”梁叔慢悠悠停車。

“稍等我一會兒。”程珩一翻身,利落地從車鬥跳下去,走到路邊,沿著田埂往深處去,隱沒進了一片甘蔗林裏。

陽光刺眼,岑眠眯了眯眼睛,很快看不見他的背影。

梁叔一腳踩在三輪車前的擋泥板上,用方言嘟囔了一句什麽,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煙。

煙是他在鎮上買的,兩塊五一包,算是今天辛苦一趟的奢侈。

梁叔從煙盒裏認真挑出一根,抽了起來。

一支煙的功夫,程珩一回來,手裏多了一片碩大的荷葉,鮮綠的葉片,薄如一張紙,隨風顫動。

荷葉裏還裝了兩個飽滿的蓮蓬。

梁叔看見,挑眉,知道他是從哪摘來的荷葉,“你敢動張瘋子的荷塘,他知道了要跟你拚命。”

程珩一笑笑,不甚在意道:“沒事,剛剛路上碰見他,跟他說了一聲。”

“哎呦,你還敢上他跟前去啊。”梁叔吸完了最後一點煙,直到再吸就要燒到煙嘴,才不舍將煙丟到了地上。

“張瘋子現在是越來越瘋了,走哪腰間都別一把菜刀。”

他看向程珩一,衣著打扮幹淨整潔,帶著讀書人的斯文書卷氣,再想想張瘋子的模樣,搖了搖頭。

都是大學生考出去的,差別咋那麽大呢。

程珩一坐回到了三輪車裏,將荷葉蓋在了岑眠腦袋上。

荷葉輕飄飄落下來。

岑眠一愣,隨即而來的是一股清涼,仿佛還帶了一絲荷花香。

荷葉的邊沿非常寬闊,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罩進了陰影了,隔絕了滾燙的陽光。

她的眼睫顫了顫,雙手抱住膝蓋,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一動不動。

岑眠咬住嘴唇,對程珩一的討厭更深一分,討厭他這種無微不至的體貼,連帶著厭煩自己。

要是她有點骨氣,寧願在車上暈車暈到死,也不該跟他下來。

寧願被烈日灼傷,也不該躲在這清涼的陰影裏。

程珩一的手探進荷葉裏,握了一顆蓮蓬。

“吃嗎?”

岑眠盯著他的手,骨節分明,冷白修長,手背上青色的脈絡清晰,如雪色絹紙上的丹青。

蓮蓬鮮嫩,綠得清潤,不用嚐,便知道包裹其中的蓮子一定清甜。

“你給我剝。”她悶聲說。

骨氣什麽的,早就被打爛了攪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