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身著翠綠羅裙的小丫鬟穿過重重遊廊, 站在花陰下看向疲累的腳夫們。

盡管心裏發虛,卻仍拿著腔調使喚道:“欸,我們夫人說把這些糧食送到裏院的小廚房去。”

太陽底下的腳夫滿頭大汗, 此刻一聽這話,氣得將扛在肩頭的糧食摔到地上。

“究竟往哪送?地窖、庫房、小廚房?你們有沒有一個準話?門房讓送地窖, 管家又叫送庫房,庫房不開又讓送小廚房。”

“到了小廚房, 那邊又說沒地方放, 叫擱地窖去。這都折騰七八趟了, 半天就這麽廢了。你們耍人呢?”

小丫鬟叉著腰立刻回嘴, “耍什麽人?你把話說清楚,我們是不給錢嗎?五兩銀子,你們在外頭搬一個月的貨,能掙到這麽多嗎?”

被戲耍的腳夫再也無法忍耐,紛紛將糧食丟到地上,“我們掙的是辛苦錢, 這糧食你們再找人搬吧, 我們搬不了。”

“活不幹完你們就走了?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走可一分沒有!”

趾高氣昂的鄙夷聲, 激得暴脾氣的腳夫轉過身就要對罵,卻又被其他腳夫們拉住, 勸他“犯不著”。

“我們靠力氣吃飯, 去哪都餓不著。這窩囊錢, 我們不要了。”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綠羅裙輕哼一聲, 轉眼卻見還有一個腳夫肩扛米袋。

“送到小廚房嗎?”他問。

“我們夫人就是這麽吩咐的。”

“你們夫人說話算嗎?”

綠羅裙抬起下巴,傲然道:“當然。”

“隻剩我了, 這些都要我來搬。”他看了看被丟到地上的糧食。

“所以呢?”

“得加錢。”

小丫鬟愣住,半晌才問:“你叫什麽?”

“李福順。”

“你等著,我去回稟夫人。”

綠羅裙消失在遊廊的盡頭。

周臨沅將一直扛著的糧袋放到地上。

粗布衣衫已快濕透,抬手摸向隱隱作痛的右肩,這邊濕的尤為厲害。

他摸到的是紅色,心中不由惋惜,隻為不能再用右肩扛糧食。

不然把人家的米弄髒後,還得賠錢。

綠羅裙很快就回來告訴他。

夫人同意加錢,搬去小廚房,加五兩。

他將糧食一袋袋扛去小廚房。

在最後一袋放到指定位置後,綠羅裙說:“搬去地窖。”

至此,這戶人家戲弄腳夫的惡趣味已昭然若揭。

周臨沅並無被戲耍後的惱怒,他平靜地看向傳話的丫鬟,“加多少?”

“再加五兩。”

頂著晃眼烈日的腳夫擦去臉上的汗,便再度將糧食扛起,送往地窖。

五兩是李福順兩個月的工錢,能買十劑藥。

周臨沅沒有任何詢問這戶主人家意圖的想法。

他甚至很感激對方給了自己這樣正大光明掙錢的機會。

他已不能再去賭坊撈錢。

盡管控製了贏錢的數額,但賭坊還是關注到次次都會贏的他。

失去這樣一個來錢快的途徑,再往下就是偷或者搶。

周臨沅暫時不想走上這條路。

這並非因為道德。

他隻是覺得,還沒有到非走那一步不可。

尚且有這樣富庶且無聊的人家,願意給他送錢。

他很感激綠羅裙姑娘口中的夫人。

世上要是能多些這樣的人就好了。他想。

再不知第幾次將糧食扛到小廚房,綠羅裙姑娘終止了他這份頗為掙錢的工。

她臉上的傲慢已全然不見,隻餘下不安,“別搬了。你的手都是血。”

腳夫連忙解釋,“我沒有弄髒糧食。”

“沒事,我不告訴夫人。”

“多謝。”他鬆了口氣。

周臨沅不能保證自己是否一點沒弄髒糧食。

他將右手的血擦在衣服上,勉強使它看起來幹淨些。

“我的工錢……”

“我們夫人要見你,她親自給你工錢。”

周臨沅拒絕,“還是不了。”

“再加五兩。”

“勞姑娘帶路。”

五兩碎銀,可以使他妥協一切。

周臨沅站在角門下等待。

垂下眸的視野裏,有青草自磚縫中冒出。他很喜歡這種不被人歡迎的野草。

盡管它們卑微低賤,活得艱難。

“李福順,進來吧。”

聽到召喚後,周臨沅才抬頭看向枝葉繁茂的庭院。

在確定方位後,他便低頭行走。

磚縫之間是一簇簇的青草,對於雜草而言,無人管照是最幸運的事。

這處宅院是被臨時征用的。

這是一場局。周臨沅意識到。

“你今天賺了六十兩,感覺如何?”

清冷而華貴的聲音,像是珠玉滾落。

是蒙昧月光下的長巷裏的聲音。

周臨沅詫異抬頭,看到了端坐於亭子裏的貴夫人。

在苑門初見時,他隻是灰撲撲的。

而此刻,他整個人像是被灰罩住。

這與薑佩兮印象中的周朔形成了巨大反差。

他不是在乎衣服料子的人,但很注重衣冠嚴整與否,自身整潔與否。就是在床笫上的時間裏,他也將刻板與端正刻入骨髓。

這是薑佩兮所見過的,周朔最狼狽的樣子。

“您這麽做,是在為您的侍衛出氣?”他詢問眼前尊貴的夫人。

薑佩兮回過神,她搖頭否認:“不是。”

“我是在為我自己出氣。”

“因為你祖父患病,你很缺錢,是嗎?”薑佩兮問他。

“是。”

“你去賭坊賭錢,就是為贏錢給你祖父治病?”

“是。”

“你不該這麽做。賭坊裏輸贏難定,你很有可能輸得什麽都不剩。”

“我不會輸。”他說。

薑佩兮微微蹙眉,“你這麽篤定自己的運氣?”

“不,我的運氣一直很差。如果靠運氣,我隻會輸。”周臨沅搖頭否認。

“可賭坊沒有你輸的記錄。”

“因為我會出千。”他對此極為誠實。

薑佩兮被他誠懇的語氣噎住,半晌才道:“你很不誠信。”

“賭坊不是講誠信的地方。”

“可你平日也滿嘴謊話。”她忍不住抱怨。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薑佩兮將桌上的錢袋拿到手裏,“你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活計?又苦又累。”

“我不會別的了。”

“你又撒謊。”

薑佩兮站起身,“你明明可以去做賬房,這是輕巧且容易的活,而且掙得比腳夫多。”

“我不可以。”

他垂眼盯著地麵,“我從沒碰過賬本,根本看不懂各種賬目。”

素色潔淨的衣裙忽而出現在視野裏,周臨沅下意識向後退去。

想將錢袋給他的薑佩兮落了個空,“你躲什麽?”

“您不能靠近我。”

“憑什麽?”她質問道。

“我很髒。夫人。”他的語氣很平靜,隻是在陳述當下的事實。

可聽到這句話的薑佩兮卻像是被揪住了心,“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知道你是誰?”

“我當然知道我是誰。夫人。”

心中升起希望,薑佩兮問,“你是誰?”

“李福順。”

“你不是。”

“我是。”

他們開始毫無異議的爭執。

終於薑佩兮率先被他平和冷淡的態度激怒,“李福順四個月前就死了,溺水死的。如今哪來又一個李福順?”

“你偷別人的身份,竊取別人的祖父。”

薑佩兮步步緊逼,“卻拋棄自己的家人,你怎麽可以做這樣的事?”

“所以呢?”

周臨沅看著眼前麵上染著薄怒的貴夫人,神色越發冷淡,“我是偷是竊,與您有什麽關係呢?夫人。”

薑佩兮被他嗆得冷笑,“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

他竟然真把話如實重複了一遍,並進行強調:“我說的是:我是誰,與您有什麽關係呢?這位夫人。”

薑佩兮想把婚書甩到他身上,讓他自己睜大眼睛看清楚他們是什麽關係。

她究竟有沒有這個資格來找他。

可她不知道把婚書丟哪去了,翻遍梧桐院也找不到。

如今她手裏唯有能證明他們關係的,是和離書。

他黢黑深邃的眸子平靜無波,像是一潭死水。

薑佩兮抬頭與他對視,他的眼裏再也沒有曾快要溢出來的溫和與親昵。

他的眼睛裏已看不到半點熟悉,薑佩兮隻感知到他刻在骨子裏的謙和全數化為疏離冷漠。

“你曾向我許下誓言。你說你會永遠陪著我,你不會欺瞞我。”

薑佩兮看著他的眼睛,“不欺瞞,你沒有做到。現在陪我,你也做不到了,是嗎?”

“李福順從未對任何人許下諾言。”他說。

周臨沅審視眼前的貴夫人,“而且您希望我如何履行誓言呢?像您的死士一樣,永遠做您的狗嗎?”

“你們這些貴胄,都喜歡把人當成牲畜一樣豢養,這很有意思嗎?”

薑佩兮第一次遇到周朔的冷嘲熱諷,她氣得聲音發顫,“你胡說,我才沒有把劉恩當……”

她說不出那個字,太羞辱人了。

“你有。”

他的聲線平靜,吐出的字詞越發刻薄,“你把他當成一條狗,一把工具,一個木偶娃娃。”

“高興了,就叫到身邊逗一逗。不高興或者隻是無聊,你們就把我們拆解丟棄。”

“你們這些貴胄,哪一個不是這樣?”

“你閉嘴!”

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樣,她厲聲道,“你不想守諾就不想守諾,犯不著扯這些。”

“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從前沒有,以後也沒有。”

薑佩兮想將手裏的錢袋丟到他身上,可又覺得那太沒禮貌。

最終她伸手將錢袋遞出,“你的工錢。我們間就到此為止。”

簡易的衣衫,靠近了看才見其精巧的暗紋。

重疊繁複的袖口繡著瓊花,凝脂素蘭一般的手捏著錢袋,露出皓腕。

周臨沅的目光凝在那節手腕上,那裏似乎該有一個鐲子。

一個白玉的雙重絞絲紋鐲。

很好看,也很襯她。

等不到他接錢,薑佩兮俯身將錢袋放到石磚上。

“你沒有失去全部記憶,你隻是忘記了我。”俯身導致的垂眸使她眼中的淚匯集。

“你隻是不想記得我。”她說。

她很難過。

哀傷情緒的渲染使得附近的空氣都變得低迷。

以至於周臨沅都被她的難過籠罩。

以至於他的心口發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