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眼前壓製她的人突然退去。
下一刻, 薑佩兮眼前劃過一陣風。
身軀搏鬥的聲音在逼仄的長巷中沉悶悠遠。
在暗處待久了,她已幾乎失明,隻能聽到拳頭結實打到物體的聲音。
薑佩兮站著沒敢動, 怕被波及到。
直至被清冷夜露霸占的呼吸裏出現血氣,像是一滴墨落入清水, 自此暈開飄散。
“你們,住手。”
樹幹被折斷的聲音和清淡的女聲混在寂靜的月色裏, 是空**下的清脆。
隨著斷裂聲一起出現的, 是男人的悶哼。
是劉恩的聲音。
上前一步, 薑佩兮試探確認, “劉恩?”
粗布的摩擦,零碎的腳步,在寂靜的黑暗中交錯。
“姑娘。”
隔了好一會,薑佩兮才等到劉恩的回應。
“你在哪?”語氣變得焦急。
扶著牆壁,薑佩兮一點點摸索著向前走去。
“姑娘,我在這。”他的聲音被咬在嘴裏, 極為艱難地開口。
“你受傷了?”她問。
越往前, 薑佩兮聞到的血腥氣越重。
漆黑的視野裏,有閃著寒光的鋒刀。
薑佩兮被這一閃而過的白晃到眼睛, 下意識避開向遠處看去。
長巷的盡頭是月光,他自黑暗裏走入光明。
盡管視力退化, 但在背影於光裏明晰的瞬間, 薑佩兮還是看到了他。
他轉身看向巷弄深處。
慘白的月光, 濺了鮮血的下頜,右頸一側全是血。
慌神的薑佩兮立刻低頭尋找劉恩, “你傷著哪了?”
她摸索的手被握住,手間濕膩一片。
“劉恩, 你怎麽樣了?”
她的音色已不僅是焦急,甚至變得哽咽。此刻她再度想起因她命令,而在寧安喪命的劉承。
生命太過脆弱。
孕育新生需要那麽長的時間,而奪去隻需瞬息。
“屬下無事。”
可他說出的每個字詞都顯得十分艱難,聲音也很低迷。
“別逞強,這麽多血。”薑佩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是不是動不了?”
“不是我的血。”
那是誰的?
這句話即將出口之時,薑佩兮再度望向巷弄盡頭。
答案已顯而易見。
月光籠罩的地麵已空無一人,除了空氣中難散的血氣與地麵的血跡。
他什麽也沒留下。
無人知曉他又去向何方。
他再度匿跡於黑暗。
最後他們被巡夜的守衛發現,兵荒馬亂地送回楊氏。
這自然驚動了身為主君的楊宜。
小薑郡君遇襲的消息,使得整個楊氏的權貴都在今夜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倘若江陵的郡君真在苑門出了事,他們楊氏就完了。
就算先將那位神叨的,把小薑郡君當眼珠子護著的裴主君放到一邊。
江陵的薑主君也不會放過他們。
襲擊主家出身的女郎是對整個薑氏的挑釁。
無論是他們監守自盜,還是護衛不當,彼時的楊氏都將百口莫辯。
得知消息時,楊宜已經就寢。
知道小薑郡君遇襲的她急得趿拉著鞋便趕來查看,連外衫都沒穿。
看著被侍衛從馬車駕下來的劉侍衛,楊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於人群中尋覓,她才看到被侍女擁簇在中心的小薑郡君。
除了神色落寞,看上去並無大恙。
楊宜的心稍稍放回肚子裏。
“有傷著嗎?”她伸手握住對方,順理成章地摸到了對方手心的潮濕。
“傷著哪了?”她急問。
薑佩兮搖頭,“不是我的血。”
“那是劉侍衛的?”
“也不是。”
“是刺客的。”楊宜恍悟。
可她仍舊否認,並且神情越發暗淡,“他不是刺客。”
楊宜不懂,隻表明楊氏對此事的重視,“我已經吩咐守備全城排查,就是掘地三尺,楊氏也會把這個刺客挖出來。”
“不是遇襲。”薑佩兮說。
“不用排查,到此為止。”她阻止事態惡化。
劉恩的腿骨斷了,大夫來給他治傷。
楊宜想讓大夫也給薑佩兮診脈,確認她沒有受傷。
薑佩兮拗不過她,隻能接受。
對於這樣尊貴的夫人,大夫滿是誠惶地診脈,可脈象逐漸明晰後,他眉頭越蹙越緊。
抬眼看了看貴夫人的麵色。
又皺著眉繼續探脈。
“怎麽了嗎?”楊宜被大夫沉重的神情弄得不安。
大夫不答,隻問道:“貴人是否經常覺得味苦,喜好甜食?”
薑佩兮想了想,“沒覺得,但我確實好甜食。”
“貴人是否多夢魘?每每夢魘後醒來,身子發汗,卻又覺得冷?”
薑佩兮被大夫問地沉默,這是她前世的病症。
“貴人是否總多思惆悵,喜樂不暢?稍有不順便胸中鬱結惱火,難以紓解?”
“是否有幻聽幻視之症?”
大夫每問一句,薑佩兮的心便沉一分,“我這是什麽病?”
見貴夫人不反駁,看來他所料皆準。
大夫額上冒汗,明白自己觸到了世家內的陰私,他起身跪下。
叩首後起身回答,“草民醫術淺狹,許是誤診。但貴人若非胎裏帶病,卻有此症多半是被人下了罌麻子。”
罌麻子。
這個名字已很遙遠,曾經薑國公想給她下這個藥。
“這個東西,我被下了多久了?”
“月餘。但憑貴人脈象看,最近月餘都沒再碰此物。隻是貴人體弱,近日又操勞頗甚,毒性便難消了些。”
月餘。
薑佩兮垂下眸,盤算在建興的時間,恰好月餘。
今生的她隻被下了月餘的毒。
而前世至少有七年。
薑佩兮心中冰冷一片,閉眼靠向椅背。
被日漸加深的幻覺折磨七年,清晰又糊塗地感知著身體的逐步崩潰。
他們建興無恥至此。
她仿若再度身臨前世死前的絕望悲涼。
周朔知道嗎?
他是他們的幫凶嗎,還是說他隻是旁觀呢?
楊宜也被這消息驚住,連忙問:“這、這該怎麽治?”
大夫搖頭:“無治之法,隻能等毒性慢慢消。”
楊宜急得還想再問,薑佩兮卻對此失去興趣,起身離開。
她進到內室,看向已完成醫治的劉恩。
“除了腿傷,你還有別處的傷嗎?”
劉恩看向主子,搖頭否認。
“你傷到他哪裏?”
“右肩。”
“隻是右肩?”
“右頸。”死士對主子的忠誠刻入骨髓,劉恩無法撒謊。
“你想殺他。”
“是。”
“你知道他是誰嗎?”
劉恩頷首,“知道。”
“你知道還……”薑佩兮看向劉恩,“你怎麽敢?”
“一切傷害您的人,我們都會清除。”
這個理由使薑佩兮沉默。
片刻後她才問,“你想殺他,那麽他當時也想殺你嗎?”
“不想。”
見主子目露疑色,劉恩如實回答當時的情景,“我先將匕首刺進了他的頸側,他才踩斷我的腿。”
“我的匕首,是他自己拔出來還給我的。”
“他還給你?”薑佩兮難以置信。
“是的,他還給我。”
“他的武藝在我之上。”
劉恩看向他全然信賴對方的主子,“他的招數不源自世家,反而和我很像。姑娘,您要小心他,他隱瞞了您很多。”
“當時他能殺你,隻是不想?”薑佩兮再度確認。
“是,他能輕易殺了我。”
至此,薑佩兮再度知道周朔對她扯的謊。
[騎射劍禦隻會個皮毛,我的本事自保都難。]
[什麽也沒學會,都是半吊子混著。民間那些不入流的劍術也知道一些。]
他嘴裏就沒一句實話。
周朔的話,究竟有幾句真,哪句不是假的?
在巷弄裏被周朔用匕首抵住時,他說出的那番話,讓薑佩兮覺得他是失憶了。
可如今她又在想,周朔的失憶幾分真,幾分假?
薑佩兮的猶疑在楊宜的調查下逐漸明晰。
根據周朔在醫案上寫的“李福順”之名,楊宜查到了李福順這戶人家。
李福順,自幼孤苦,隻有一個相依為命的祖父。
而這個祖父因患肺症多年,他們全家又被鄉裏趕到村外居住。李家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可天不遂人願,這個二十來歲的李福順,在四個月前落水溺亡。
李老翁手中沒有錢,孱弱多病又年事已高。
他無法給自己的孫兒安葬,隻能任由其繼續漂在水裏。
他孫子的屍體沒臭在水裏,因為阜水沒多久就上漲了。
苑門離阜水遠,隻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沒釀成大災。
李福順就在這河水的漲落中,被水帶走了。
除了李老翁每日會拖著病體去水邊哭一哭,鄉裏無人在乎這個年輕人的死活。
薑佩兮翻看楊氏搜集到的消息。
這樣推算,周朔約莫就是被李老翁救了,然後被他認作孫子。
“李福順”去壽春堂抓的藥,就是為給祖父治病。而家徒四壁的李家,根本無法負擔如此昂貴的藥材。
如此看,周朔去賭坊也就是這個原因。
對於“李福順”死而複生,鄉裏無人在乎。
如今的世道裏,多個人少個人,沒有任何區別。
周朔頂替了“李福順”的身份,認他的祖父為祖父,也接了他腳夫的工,做些搬運扛貨的力氣活。
等小薑郡君將消息看完,楊宜才開口提議:“司簿應該是失憶後被李家忽悠了身份,我們遣人找到他,跟司簿講清楚,他就會回來了。”
看完信的薑佩兮將信件折疊,神色冷淡:“他不是腳夫嗎?我們就雇他來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