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在天氣轉熱, 又快需要供冰的時候,薑佩兮從廊下邁進屋內。

“盼兒這個夫婿,身子也太弱了。看著年紀輕輕, 居然病得月把日子都沒法起身。”

周朔看向妻子,她手裏不出所料拿著信。

“身子弱不弱不好說。不過倒是沒什麽擔當。”

薑佩兮不解:“這怎麽說?”

“建興來的信?”周朔沒回答, 而是另問。

薑佩兮點頭,走向周朔把信遞給他。

“他不敢拒絕建興, 攬了活, 又不敢自己來見我。就托徐姑娘把信給你, 再由你來給我。他有擔當嗎?”

薑佩兮這才恍悟:“他裝病?”

建興一直在給周朔寄信, 催他回去的信。

早先周朔會回信解釋,後來隻看不回,再到如今已不收建興來的信。

聽到妻子的話,周朔隻笑不語。

“沒出息的東西。”薑佩兮譏諷冷笑。

拆開信封,信上隻有一行字,周朔掃了眼。

這次他卻沒能如往常般自若地折回去, 再隨手丟到一邊。

他又看了遍信紙上的幾個字, 完全理解內容後,手指都有些發僵。

見周朔神色不對, 薑佩兮問他:“怎麽了?信裏有別的事?”

“沒。還是那些話。”他用輕飄飄的語氣將失態帶過。

周朔另開話題,“吉祥的畋獵今天結束, 我們先前答應去接她。什麽時候走呢?”

“我已經讓他們套馬了, 等弄好就走。”

“好。”周朔頷首。

他看了看外頭的天色, 又詢問妻子,“日頭不小, 我們要不要帶些降暑的湯水過去?”

“那就綠豆湯吧,我去讓廚房做。你也準備一下, 一會就走了。”

“好。”

目送妻子離開後,掛在臉上淺淡的笑意徹底散去。

周朔看向被自己攥成一團的信紙,平複心中不斷翻湧的怒意。

靠向椅背,他再度展開信紙。

信紙已滿是皺皺巴巴的折痕,信上的字被粗暴地對待。

信上隻有一行字。

[你母親知道你在治壽。]

要挾。

他們在要挾他。

擦燃燭火,周朔將那團廢紙貼近火焰。

見快燒盡,他才把零星的邊角按進筆洗裏。

水火相撞,發出刺耳的尖裂聲。

周朔感到了久違的怒意。

鋪開紙張,他提筆想寫回信,卻很快又覺得可笑。

他們不會放過他,周朔意識到。

建興不會放過任何活人,他早就知道。

周興月和她父親,沒什麽兩樣。

最終他將沾好墨卻一字未寫的筆泡進筆洗裏,濃黑的墨在水中散開,墨絲帶一般融進水中。

燒過的餘燼浮在水麵上。

周朔看著灰燼繞到筆上,將它一圈圈纏繞裹緊。

慢吞吞將筆拿出,他用柔軟的巾帕包裹潮濕的筆頭。再慢慢將沾在筆杆上的紙灰擦去。

周朔站起身,將洗盡的筆掛回筆架。

又掃了眼書案,見無差錯,他才向外走去。

迎麵過來的婢女向他行禮,又說:“夫人說可以出門了,差我來請您。”

“知道了。”周朔淡聲道,“書房裏的筆洗需要清洗,你們弄一下。”

心緒恢複平和的周朔找到妻子,她正在和照顧孩子的嬤嬤說話。

她把孩子抱到懷裏,親昵吻他的額頭。

周朔向妻子走去。

近前後,他聽到妻子對孩子說:“我們很快就回來啦。”

周朔停下腳步。

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孩子。

在嬤嬤的提醒下,薑佩兮回頭看身後的丈夫。

“不和善兒告別嗎?”她問。

周朔順從妻子的意思走到她身邊,看向她懷中已經會撓人的孩子,“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薑佩兮聽著發笑,周朔是真說不出什麽告別的話。

吉祥畋獵的地方在治壽和婁縣的交界處,離常府不算遠,快馬一個時辰能到。

但坐馬車就要兩個半時辰。

現在天熱,薑佩兮怕孩子受不得熱和顛簸,便把他留在常府。

薑佩兮和周朔都不是會找話題的人,上車後他們各看各的書。

薑佩兮翻的是《水經注》,她在找有關阜水的記載。

阜水幾乎年年發澇,災害不斷。

前世周朔在天翮七年修通渠道,可修好後卻大半年沒回建興,一定是渠道出事了。

薑佩兮試圖沿著阜水一脈,梳理出它可能導致的災禍。她這次看得極為投入,不像從前那般隨手翻翻。

現在已是天翮六年的初夏,留給阜水的時間不算多了。

自被妻子一句郭璞的詩問住後,周朔就在重學詩詞。奈何他確實在這方麵沒什麽天賦,體悟不到詩詞的美。

“佩兮看這個,是想出去遊曆嗎?”

薑佩兮抬頭看向丈夫,下意識回答:“不。”

《水經注》本為《水經》作注而寫,其文辭優美,描摹了大好河山,讀下來極富益趣。

很多讀過此書的人,都有遊曆四方的想法。

山嶽江河本就有**性,寫《水經注》的人在極盡刻畫山水後,又加入許多風土人情。

這本書因寫得太好,後來竟致使原作《水經》失傳。

“佩兮若是想遊曆,我們可以四處看看的。”

薑佩兮搖頭:“我懶得出門,舟車勞頓太累了。”

他們才閑話兩句,就被外頭的斥罵聲打斷。

聽著像是在驅趕牲口,還有鞭子抽打的聲音。

薑佩兮折了頁腳合上書,轉頭去掀車簾。

外頭過強的光晃得薑佩兮沒能一下睜開眼,等緩了一下,她才看清外頭的光景。

燥熱的空氣因車簾被掀起,撲向薑佩兮的口鼻。

好悶。

被驅趕的不是牲口,是衣衫襤褸的人。

日頭下的他們無不佝僂著背,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磨去。

他們似乎趕了很久的路,衣衫都被汗濕,在毒辣悶熱的太陽下,隱隱有一股臭氣。

馬車平緩行駛,隨著視角移動,薑佩兮看到他們手上都捆著麻繩,把他們連成了一條線。

這是一條很長的線。

薑佩兮一眼過去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

迎風招展的旗幟上,是精美的合瓣藍雪花。

是裴氏。

他們是裴氏的罪人嗎?他們犯了什麽罪呢?薑佩兮心中疑惑。

騎著高頭大馬的差役闖入視野,他嘴裏咒罵髒話,手中揮舞長鞭,抽打步行緩慢的罪人。

薑佩兮歎了口氣,這是裴氏的事,她沒法管。

可在放下車簾的一瞬,她聽到孩子的哭聲。

幾乎不可置信,薑佩兮又掀開車簾,在接踵的罪人中尋覓哭泣的孩子。

流人中怎麽會有孩子?

可她確實在人群中看到了孩子。

那個孩子甚至比善兒還小,隻有一點點,瘦巴巴的被他母親抱在懷裏。

孩子裹著破舊寬大的衣服,此刻後背出現血痕。

剛才差役的鞭子打到了孩子身上。

她的心立刻揪起來,薑佩兮出聲去喊差役。

手腕被握住,她回頭看丈夫。

周朔看著她,默聲搖頭,顯然是不想她幹預此事。

薑佩兮心中惱火,“礙不著你,和你們周氏沒關係。”

她看向車窗外的差役:“你們負責押送的主管是誰?”

被莫名其妙喊住,差役轉頭率先看見行駛馬車上刻有常氏族紋。

下一刻車簾被掀起,讓他看到了一位有著美豔容貌的婦人。可美麗並不能使他心軟,他皺起眉,冷聲哼道:“你是什麽東西,也敢……”

“建興周氏。”

車簾被更大地掀開,婦人背後的男人露出身形。他眸色涼涼,“周朔,請教。”

這下差役立刻收起方才的煩躁,神情轉而謙恭:“是我們主君身邊的易持大人。”

薑佩兮恍悟,易持,裴岫的心腹。

那是熟人啊。

“叫他來見我。”薑佩兮吩咐道。

差役猶豫一瞬,卻還是沒敢對周氏不敬,他低頭稱“是”。

對被喊出舒適涼快的車攆,易持是不滿的。

但那邊是建興的人,他便不敢拿著腔不過來。

等到了馬車前,易持散漫道:“裴氏與周氏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周司簿有何指教?”

車簾被掀起,預料中讓人討厭的臉沒出現。易持看到了一個女人,她仍和記憶裏一樣美麗,卻把他嚇得從馬上滑落。

易持連忙向女人行禮:“易持見過表姑娘,問表姑娘安。”

“起來吧。”薑佩兮掃他一眼。

“這些人犯了什麽事?怎麽裏頭還有孩子?”

易持躬身回答:“不是什麽大事。先前玉陽真人算得景合鎮乃風水寶地,再適合積福修行不過。主君便想在景合修座道宮,誰知這些人竟不肯搬走。”

說著他看向那些潦倒的罪人,不禁冷笑:“他們既不忠,還敢阻礙主君修行,自然也就不配受裴氏庇護。我們也隻好辛苦些,把他們往邊地趕趕了。”

聽完理由,薑佩兮難以置信,“就這個?”

易持愣住,詫異抬眼:“就?”

“他們隻是沒有配合表哥搬走而已。何至於此?這是多大的罪嗎?”

“他們可是耽誤了主君長生成仙!”

薑佩兮被易持真情實意的憤慨氣得噎住。

可她仍舊不相信表哥已經這樣殘虐,好半晌她才問:“表哥知道嗎?你們這樣驅逐他的生民?”

易持麵上不解:“若非主君下令,給我們一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妄自行動。”

直到此刻,薑佩兮才意識到她前世耳聞中,裴岫因修建道宮引得陽翟上下怨聲載道,是在何種前提下。

她氣得摔下簾子,不想看易持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薑佩兮看向周朔,他神色平靜,麵上毫無驚異之態。

“你早知道?”她問。

“這不是什麽秘密。”周朔回答。

心頭沉甸甸,薑佩兮說不出話。

是了,裴岫就是這樣的人,他極度自私,極度殘暴。誰忤逆他,誰讓他不高興,他就殺了誰。

氣悶中,薑佩兮看到放置在馬車角落的幾個食盒。

裏頭裝了給吉祥,以及和她一起畋獵同伴解暑的綠豆湯。

再次掀開車簾,薑佩兮看到仍恭敬守著馬車前,等她吩咐的易持。

“我這有些綠豆湯,沒多少。你拿過去,先分給孩子,若有多的,再分給有孩子的母親和年輕的姑娘。”

“是。”易持對她很恭敬。

他也是這麽恭敬地執行裴岫的命令。

把食盒交給差役後,薑佩兮就讓馬夫立刻驅馬離開。

她不想看到經受苦難的人,不想見到那些凶狠的悍吏,更不想知道裴岫是何等的冷酷暴虐。

馬車行駛好一段時間後,薑佩兮依然無法勸解自己想開。

她看向周朔,抑製不住心中的怫鬱:“他們隻是不願意離開世代耕種的土地,離開他們的家鄉?這錯了嗎?就算錯,又何至於此?”

“可他們世代耕作的土地,不屬於他們。”周朔回答她。

他的語氣冷靜理智,甚至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