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新婚夫妻中的周氏子弟帶來了建興的信件。

信紙零零星星幾句話, 周朔掃了眼大概,就把信紙折好塞回信封。

“下次不要再攬這樣的活。”周朔說。

“是。”

周朔沒把主君的退讓當回事。

信裏說,他不願回建興, 可去京都供職。

建興很早之前,就打算讓周朔去京都任職。

作為周氏使臣在京都任職, 是個美差,卻不是人人都能去。

使臣是世家在京都的代言, 他們需要審時度勢, 並懂得如何順勢而為。

在爭取最大利益的同時, 還得時刻顧及本家的臉麵, 維護宗族名譽。

建興倒有幾個能擔任此職的旁支,隻是主家不放心他們手握如此大的權力。

京都的使臣在外可不聽主君召令,甚至可以和主君一樣調動周氏兵馬。

周興月在用人之前,會細細地將對方裏外估量個遍。

能力,野心,牽絆, 私欲。她都會放入考量之內。

周朔是經過她審核後, 最適合去京都任職的人。

他辦事從無差錯,進退有度, 左右有局。更讓周興月滿意的,是他沒有牽絆。

他沒有血親, 沒有友人, 身後沒有任何顧慮。

是一個很好用且聽話的傀儡。

唯一的缺陷, 是周朔太過寂寂無名,無法代表周氏快速融入京都的使臣圈。

周興月一直在考慮, 該如何抬高他的身份,才能讓他被心高氣傲的貴胄們接受。

很顯然, 對於出身決定一切的世家來說,姻親是捷徑。

給周朔娶一個身份高貴的妻子,方便他進入京都為周氏謀利。

這個想法在天翮三年被周興月確認,同時付諸行動。

建興向江陵寫請聘帛書時,周朔提出異議,“何必費這功夫?”

周興月懶懶抬起眼皮,“試試而已。這帛書又沒要你寫,你少管。”

周朔覺得是自取其辱。周興月也沒覺得薑氏會答應,她隻是隨性地挑選未婚配且身份高貴的女郎。

任何貴女都可以,周氏隻是需要一個身份。

往江陵遞過帛書後,周興月仍在茶餘飯後繼續挑選貴女。

誰也沒想到江陵會答應。

當薑氏把同意的意思表達給建興時,周興月甚至覺得莫名其妙。

怎麽就答應了?這怎麽會答應?

這樣懸殊的身份,薑氏居然會答應?

周興月還在納悶時。

周朔卻表露出他對這場婚姻的抗拒:“不該是我,不能是我。建興有很多合適的人,主君還是換個人娶薑郡君。”

“帛書上是你的名字,這怎麽換?”

“就說我死了。”

周朔從未如此鮮明地抵觸過什麽,這引起了周興月的好奇,“你討厭薑瑾瑤?”

“不。是我不合適,我的出身……”

“江陵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們真的知道嗎?”周朔看向效忠的主君,“您有把我的身份,如實寫進帛書嗎?”

周興月沉默不答,當然沒有。

他真實的出身,不能告訴任何人。

直到婚禮的前一晚,周朔仍在諫言,想要停下這場違背道德的騙局。

他試圖不讓自己成為共犯。

隻是他總會想起黃素馨後的初見,純淨的雪,迎接春天的報春花。

她身上的希望與生機,使周朔無法親手毀去與她的姻緣,控製靠近的渴望。

婚後一個月,周興月就通知周朔準備去京都任職。

曾經什麽差事都會立刻啟程的周朔,此次卻說,寬限兩日。

周朔詢問新婚妻子,是否願意去京都生活。

薑郡君隻冷冷看他一眼:“要去你去,我不去。”

薑佩兮極度厭惡京都。

薑國公就是去了京都後,忘記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在京都有了新的家。

周興月本以為周朔說的“寬限兩日”,是給他兩日的時間收拾。

誰想到他的意思,居然是給他時間考慮是否去任職。

在遭到拒絕後,周興月狠狠把案牘摔到他身上:“你反了天了。”

周朔跪下請罪,卻鐵了心不肯。

“早說不願意去京都,我也不費這麽大代價給你娶薑氏了。”

他跪著一言不發。

周興月被周朔氣得頭發脹,自此所有難做且危險的差事,全是他的。

周朔有自己的權衡利弊。

長久的不見,和偶爾的分別,他當然選後者。

寧安事了結後的請辭,周興月以為周朔是不想再辦那些生死一線的差,他後悔了。

因此再度給他去京都做使臣的機會。

使臣代表整個世家,又手握實權,無論在何處都被眾星捧月。對於出身卑微低賤的周朔來說,尊敬禮重該是他最渴望的。

可惜他想要的,從不是這些。

周朔慢吞吞走在回廊下,廊下積著厚實的雪,不斷有寒風撲到他的臉上。

北地。

這裏是北方,最渴望春天的地方。

透過回廊下鏤空的木雕,周朔看到了天空,蒼白寂寥。

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

喜慶的衣裳出現在素色的天地裏,周朔看到了孤身站在雪地的孩子。

她身上蔓延著的孤獨絕望,讓周朔恍然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吉祥,紅豆丸子羹好了。夫人讓我來問你,吃不吃。”

年幼的女孩轉頭看向來人。她靜默一瞬,又跑著上前。

“吃的。”她說。

“不用跑,我不急。”周朔站定等她。

這句話並沒有讓女孩停下腳步,周朔便又說:“丸子羹很多,不必怕沒有,夫人給你留著的。”

等小丫頭到身邊,周朔才轉身往回走。

吉祥跟在他身後。

“是有什麽想跟我說嗎?”

吉祥抬頭看向身形高大的貴人,他聲線溫和,一如當初告訴她:她和阿弟一樣重要。

“盼兒姐姐現在過得比以前好。”

“是的。”

“她靠嫁人改變了原先不好的境遇。”

“是的。”

“女子隻能靠嫁人改命嗎?”

“當然不。”周朔停下腳步,等小丫頭與他同排。

他低頭看她,“為什麽問這個?”

“寇嬤嬤認為我要攀附常二公子。”

周朔嗤笑一聲:“這麽多年過去,他們常氏還是這個德行。”

“我不想嫁人。”吉祥停住腳步,仰頭看他,“我不想和盼兒姐姐一樣,糊塗過完一生。”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嗎?”

周朔垂眸看了會女孩,“可以。但做向上的選擇,會很辛苦,也很危險。”

“我不怕。”年幼的女孩擲地有聲。

周朔收回目光,雙手攏袖向前走去。

“那我該怎麽做?”女孩追著問。

“詩書禮樂,你得學,但別信。騎射劍禦,你要學精,但不能讓別人知道。”

“好,我會認真學。”

“另外,無論你將來處於何種境遇。不要太露鋒芒,過於爭強好勝,會引來災禍。”

吉祥點頭記下,想起昨夜的棋局,她問道:“這就是貴人下棋讓著貴夫人的原因嗎?”

周朔腳步停住,他看向女孩:“不。”

“在外不爭輸贏,是為避禍。在內,不是不爭輸贏,而是沒有輸贏。”

“吉祥,你並非時刻處於戰局,也並非所有人都要將你趕盡殺絕。世間不是沒有善意,你無需過於謹慎。”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滿是從容溫和。

“可是世上真的還有像您和貴夫人這樣的人嗎?”吉祥抬頭看他。

“當然。不要讓一時的謹慎怵惕,錯過照耀你一生的光。若不心懷希望,我們將什麽都沒有。”

“我們不一樣。”她撇嘴道。

“哪裏不一樣?”

“您是周氏的人,您是貴人,出身比我好很多、很多。”

聽到這話周朔不禁失笑,他看向麵色不忿的女孩,耐心道:“我的出身不如你。”

“您是常氏的大公子,母親是周氏貴女。出身比您好的人,沒有多少。”她仰著頭,顯出幾分矜傲。

周朔眸光微寒,問她:“常憶和你說的?”

吉祥沒接話。

“離此地快馬三日,有個小鎮。那裏民風淳樸,鄰裏和睦,我幼時就生活在那。”

看著麵露疑色的小丫頭,周朔繼續道:“我父親是很寬厚的人,也很寵愛我。打鳥抓雞,摸魚捉蝦,他都縱著我。不僅如此,他還會幫我做彈弓,製魚網。”

他已經很多年沒回憶過那段往事。

如今再提,盡管記憶裏的人已麵目模糊,但那份無憂無慮卻跨越重重時光,再度降臨到周朔身上。

“還不懂嗎?”周朔無奈笑起來,“我是私生子。”

“是我母親,和她侍從的私生子。”他補充道。

吉祥麵上血色淡去。

私生子,下賤齷齪的私生子,他是世間最肮髒的存在。

吉祥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常恪。常氏給我這個身份,隻是為他們自己遮羞而已。”

他臉上的神情如往常一般溫和,可漆黑的眸中隻有冰冷。

“你的出身比我好,吉祥。至少你不是見不得光的。”他說。

“你的這場局,處處是生機。你隻要再靜心觀察一會,就能翻轉局勢。”

他將昨夜守歲時,棋局中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直到此刻,吉祥才知道,貴人早就發覺了她的委屈不甘,她的憤怒無助。

他在教她,反而是她悟性不夠,一直沒有察覺。

吉祥低下了頭。

她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者,相較於這個世道裏最不幸的私生子而言。

高大寬厚的長輩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他再度感知到小丫頭情緒的失落,並猜到原因:“吉祥,你還是個孩子。此間的不公,不是你造成的,不用愧疚。”

“另外,不必給自己這麽大壓力,不必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即使你不優秀,你也可以得到我們的幫助與愛護。”

他說:“不論你將來選擇何種道路,我們都不會厭棄你,你隨時可以回到我們身邊。”

察覺到有目光注視,周朔看向回廊一端。

妻子肩上披著厚厚的鬥篷,她看向他們:“丸子羹都要涼了。吉祥,你不吃的話,我就給阿商了。”

“去吧。”周朔推了一把小丫頭的背,將她從沉重的負擔中推出。

“她吃的,給她留著。”他抬高聲音,回答那端的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