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治壽縣的時光悠長, 遠離了世家的他們難得享受生活裏的安逸。

再沒有突如其來的召令把周朔喊走,也沒有薑佩兮不得不應付的世家夫人們。

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尤其是隨著薑佩兮的產期將近, 周朔的神經越發緊繃。

他最近很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常憶和吉祥在周朔若有若無的警告下,不再敢湊到薑佩兮身邊摸她的肚子。

常夫人也不再如剛來時般自如。

整個常府除了薑佩兮本人, 人人都懸著心。

薑佩兮曾試圖讓周朔別這麽緊張,她已有生過一次的經驗, 對這次生產從容許多。

奈何周朔一言不發, 就緊緊攥著她的手。被她安慰多了就吻她的唇角, 借著機會再抱她一會。

每晚睡前周朔都會念經, 他給出的理由是積福。

薑佩兮由著他去,雖然她打心底裏覺得,在聽經的時候昏昏欲睡不太尊敬。

她默默算著孩子前世出生的日子,心緒很是穩定。

唯有的微弱不安是她沒法篤定孩子出生的時間,萬一大半夜要生,就折騰人了。

周朔已經把她的賬目核對了兩輪, 一條條羅列出來, 甚至專門寫了個冊子方便查閱。

看著周朔給自己辦的事,這下薑佩兮知道為什麽他們主君總逮著他幹活了。

他實在是太貼心了。

薑佩兮撐著桌沿, 半起身想將賬簿放回原處。

她才剛剛起身,就聽到自己身體裏發出“嘭”的一聲。薑佩兮愣了會, 很快感知到腿間的潮濕。

“現在幾時了?”

周朔抬頭看她, “巳時三刻, 怎麽了嗎?”

居然分毫不差,薑佩兮心裏歎息。

她鎮定地看向周朔:“我要生了。”

周朔一下站起來, 手中的筆被按到賬簿上,糊開一片。

茫然無措, 驚慌懵懂在他的臉上交替輪現。

薑佩兮率先開口,穩住周朔,“我沒事,你別慌。去叫寇嬤嬤,再告訴常夫人,她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平靜有序的常府一下忙亂起來。

盡管時間充裕,大家也都知道該做什麽,但丫鬟們還是跑著做事,用刻意的忙碌來舒緩心中的緊張。

熏香也蓋不住的血腥味充斥在封閉的屋內,周朔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他眼前有些發花,一會明晰一會模糊。

薑佩兮手心潮膩膩的,額發也因陣陣疼痛冒出的冷汗而沾在一起。

穩婆掀開被子看了看,對旁邊年長的婦人道:“夫人狀態好,已經開了三指,再等等就好。”

常夫人舒了口氣,轉頭對丫鬟道:“參湯好了嗎?好了快端過來。”

寇嬤嬤緊緊盯著年輕的夫人,不管多麽美麗的女人,生產時總是狼狽的。

她攥緊帕子,猶豫了好一會,才上前勸男人:“夫人就快生了,到時候血氣重,東家先出去呢?”

薑佩兮模糊看了眼周朔,疼痛使她很難分出精力去關注什麽。

周朔握緊妻子的手,抵到頰邊:“我不走,別怕。我一直在這兒。”

寇嬤嬤還想再勸,卻被常夫人攔住。

常夫人朝她搖了搖頭。

丫鬟端來了參湯。

周朔喂她,可他的手在抖,瓷勺控製不住地與碗壁碰撞,喂一勺漏半勺。

好在周朔知道自己手不穩,一直用碗張著,沒弄到她身上。不然薑佩兮還得分精力罵他。

周朔的狀態很不穩定,他臉上沒什麽血色,整個人看上去就知道在發懵。

薑佩兮的手已被他攥得發疼,此刻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不適合留在這兒。

“你出去吧。”

“不。我要留下。”周朔握住妻子的手,試圖抓住他生命裏所有的美好,“讓我陪陪你,好不好?”

薑佩兮沒能再說出讓他離開的話。

又查看幾次後,穩婆終於說她能生了,讓她用力。

薑佩兮緩了口氣,快熬到頭了。

“別怕。佩兮,沒事的。”

周朔的聲音忽遠忽近,疼痛使薑佩兮感官的靈敏度開始下降,她含糊著回應,“嗯,不怕。”

“會順利的,沒事的。”

“嗯,會的。”

“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虛幻。

“沒事的,你放心。”

常夫人終於意識到狀況的不對勁,她讓周司簿留下,是想他能穩住薑夫人。

現在這情況,怎麽成了薑夫人在穩住周司簿?

眼見著周司簿在這兒光分散薑夫人的注意力,一點忙都沒能幫上。

常夫人立刻開口道:“司簿,出去。”

周朔茫然地抬頭看向常夫人,“不、我要……”

“你在這兒幫不了夫人。出去!”

“我可以幫的,我……”

“你能幫什麽?現在還要薑夫人來安慰你。多拖一分,薑夫人便多危險一分。”常夫人厲聲打斷他。

長輩的嚴厲在此刻顯現,“你要想害她,就留下。”

身下的痛楚把薑佩兮的思緒扯成一團亂麻,勉強理解常夫人的話後。

她看向神色無助的丈夫:“我不會有事,你出去,替我念經祈福。”

周朔被趕了出去。

他恍惚站在門廊下,精神上的衝擊讓他覺得腳下的磚石都是軟綿綿的。

屋內妻子痛苦的壓抑聲一下刺入腦髓,他立刻清醒過來。

瞳孔收縮,他此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晃眼的太陽,地麵細碎的光,常氏兄妹和吉祥擔憂的神情。

常憶上前問他:“薑夫人還好嗎?”

他沒理她,轉身跑去拿經書。

周朔站在離妻子距離最近的窗下,他去翻經書。

手心潮膩的汗水把平整的書頁洇皺,指腹按過的字也糊成一團。

周朔開始念經,這是他已經念過好幾遍的經書。

他聲線顫抖,字句割裂,斷斷續續的,完全連不成整句話。可就是這樣,他還在不斷念錯。

他不得不用手指著每一行經文,才能盡量高的保證自己念對的正確率。

他的手心不斷出汗,指腹沾著汗把一行行的經文弄成墨團。

眼前的字忽大忽小,周朔急著想去看清這些字,卻越看越模糊。

他隻能翻過這一頁,去看下一頁。

下一頁是清晰的,可他念了兩行後,這頁又和上頁一樣糊起來。

平日裏念得極為順利的經書,今天他卻不能完整念完一頁。

巨大的挫敗感籠罩心頭。

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忙都幫不上。周朔意識到。

他零碎斷續的念經聲透過窗紗傳進屋內。

薑佩兮勉強從屋內一片嘈雜裏去尋覓周朔的聲音,尋找可以鎮定安撫她的那道聲線。

穩婆的鼓勵聲,常夫人的寬慰聲,丫鬟們淩亂的腳步聲,一道道劈頭蓋臉砸向疼得渾渾噩噩的薑佩兮。

撕裂的疼痛使她眼前模糊一片,薑佩兮勉強睜眼看向窗柩。除了光,她什麽也看不到。

好疼。

在尋不到周朔的聲音後,身體本就難以承受的痛楚越發劇烈。

他不是說要一直陪著她的嗎?

人呢?

薑佩兮心中忽而湧起強烈的怨憤,前世他都在,今生憑什麽不在?

前世他陪著她直到孩子出生,今生怎麽就走了?

她是那樣固執地盯著被投射了人影的窗柩,甚至對穩婆的指導都充耳不聞。

看著眼前即將成為母親的狼狽孩子,常夫人歎了口氣,轉頭對寇嬤嬤道:“讓他進來吧。”

寇嬤嬤領命出去,尋到東家後,她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徐盼兒。

少女將手裏的平安福遞給男人:“這是我姐姐先前替江夫人求的福,她沒來及送過來……”

寇嬤嬤猛地皺起眉,當下這種時候,徐家上下都讓人覺得晦氣。

她姐姐都難產死了。這福還能算福?

“東家,夫人讓您進去。”寇嬤嬤開口道。

仿佛丟了魂的東家看向她,那雙混沌暗寂的眸子被一下點亮。

周朔接過平安福向屋裏跑去。

徐盼兒也想跟上,卻在將邁進門檻時被寇嬤嬤攔住。

“江夫人怎麽樣了?”徐盼兒問。

寇嬤嬤牽起假笑:“我們夫人好得很。”

“我能進去看一眼嗎?我姐姐……”

“徐姑娘!”寇嬤嬤冷下臉,“你是女兒家,又還未出閣,不好見這些。”

徐盼兒怔愣半晌,終於從寇嬤嬤臉上看出對自己的厭惡。

心中酸澀,她勉強點頭道:“我知道了。”

欠身離開時,徐盼兒的餘光還是往屋裏瞟了一眼。

屋裏掛著一簾帳幔,什麽也看不見。

恰有丫鬟端水進去,帳幔被掀開一側,又很快垂下。

可這眨眼間的一幕,卻使徐盼兒睜大眼睛。如果她沒看錯,江夫人的夫君……是跪在床榻邊的?

周朔再次握住妻子的手,他將那枚意外得來的平安福放到他與妻子交握的手心。

薑佩兮眼前糊著,她睜眼看周朔。

眼尾被他的指腹擦過,他的聲音是顫抖的,“佩兮,這是平安福,你會平安的。”

劇烈的疼痛撕扯著薑佩兮,丈夫和她交握著滿是潮膩的手心,使她不由恍惚前世今生的界限。

那時的她也疼得頭眼昏花,身側的聲音變得渺遠虛無。

初次生育時的恐懼與無助裹挾著她,她不懂怎麽穩定氣息,也不知道怎麽用力。

糊裏糊塗的使勁卻不得要領,無法承受痛楚的她陷入半昏厥。

手背的刺痛很快激醒薑佩兮,她看向握著她手的周朔,發覺他唇上沾有的血色。

薑佩兮當時很生氣,憋著一口氣想罵死他。

她都疼得要死要活了,這人居然還咬她?

可那時的周朔捧著她的臉,聲音顫抖:

“佩兮、佩兮,你看看我,別睡。別睡,求你。”

不知是前世的委屈,還是今生的痛楚,薑佩兮的眼睛再次濕潤。

她拉過周朔的手,一口咬了上去,血氣很快充斥口腔。

這一口,她終於報複回去了。薑佩兮想。

此刻的周朔並不和她計較這莫名其妙的一口,他撫過她的眼角,聲音是和前世一般的無助:“佩兮,別趕我走。陪陪我,求你,你陪陪我。”

從“讓我陪陪你”到“ 求你陪陪我”,這個時間很短,短到他一頁完整的經書都沒念出來,短到她的孩子還沒生下。

這時間也很長,長到讓周朔完整預想了失去妻子後所要經受的痛楚,長到夠薑佩兮再度回憶一遍前世。

嬰兒的啼哭響徹封閉的屋內。

穩婆滿是欣喜的恭賀聲響起:“是個公子。”

哽在心頭的壓抑恐懼終於開始消散。周朔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終他吻了妻子的手背。

滴落手背的淚水,讓脫力快要睡去的薑佩兮再度睜眼。

“佩兮,結束了。你是安全的。”他的聲音近乎哽咽。

薑佩兮回握他的手,她的聲音已經微弱,“我們一家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