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 薑佩兮不知道前世周朔為什麽給孩子定名為“善”。

世家取名排字輩。薑佩兮本名薑璃,姐姐薑琉,她們薑氏這輩從“玉”。

周朔這一輩從“月”, 朝成縣公周朦,朝定縣公周朓, 朝端縣君周胭。

不過世家人口多,這些有“玉”有“月”的字當然是不夠分的。

故而隻有親近主家的旁支才能用單字, 遠支就隻能取雙字為名。

某種程度上來說, 孩子取名得靠點實力, 還得添些運氣。

萬一他們喜歡的字已經被用了, 或者已被誰家圈定了日後準備用的,前者隻能放棄,後者就要拚一把在主家心中的地位。

前世周朔問她給孩子取什麽名的時候,薑佩兮沒覺得憑周朔能預先想好一個字,再到他們族裏去爭。

本著不給他任何壓力的原則,薑佩兮說:“你到時候看那個字順眼, 就選哪個。”

周善的名字, 就是這麽糊裏糊塗被定下的。

薑佩兮已經習慣了叫孩子這個名字,便做不到還像上輩子那般無所謂地讓周朔去族裏隨意挑個順眼的。

於是此刻周朔再和她商量孩子該叫什麽的時候, 薑佩兮毫不猶豫選定了“善”。

她似乎篤定周朔會把事情辦成。選定字後,薑佩兮問周朔什麽時候去建興。

周朔抱著孩子, 有些茫然:“為什麽去建興?”

“你不回族裏商定嗎?”

“我寫封信回去就行。”他的口氣很篤定。

不妙, 薑佩兮立刻意識到。

他這麽肯定, 毫不擔心沒法從族裏拿到這個字。那莫非當初孩子的名字,是他自己想好的?

“善, 這個字好嗎?”薑佩兮問他。

“好。”

“好在哪?”她向今生的丈夫詢問前世的他,給孩子取“善”為名的理由。

周朔沉默半晌, “《說文》有言:善,吉也。”

那為什麽他不給孩子取名“周吉”?

薑佩兮默默想,直接叫豈不更吉?

周朔在為她選定的字尋找理由,像是拿著答案解釋試題這麽問的理由。

可惜後者的添注,無論編出多少美好的寓意,也終究尋不到當初的本心。

沒拘泥於此,她潦草地將這種隱微的遺憾揭過。薑佩兮俯身親吻繈褓中的孩子,他很好。

她的家是團圓的,完整的。

繈褓中的孩子總是麻煩的。因未親手照料過嬰兒時期的善兒,薑佩兮順理成章地忘記了嬰兒有多麽鬧騰。

善兒很黏她,明明還沒到認人的時候。

孩子夜裏本是交由嬤嬤和乳母照看,但他每每半夜醒後就啼哭不止,哭得嗓子啞了都哄不好。

但放到薑佩兮身邊,由她握住孩子的手,再哼兩句歌謠後,善兒就能止住哭。

開始還覺得是偶然,次數多了後,嬤嬤們已學會向她求助。

一來二去,為省些麻煩,孩子夜裏就也放在薑佩兮身邊。

孩子夜裏哼唧的時候,多是餓了。

周朔起身把他抱出去,交給乳母,等喂好了再抱回來。

偶爾善兒也會不知耍什麽脾氣,大半夜吵嚷起來,薑佩兮哄不住,還被他哭得頭疼。

周朔就把孩子抱出去哄,讓她能清靜些。

對於夜裏還把嬰兒放在身邊,常夫人很不讚同。開始時,她勸誡周司簿,表明孩子會影響薑夫人修養。

從前很有主意,說一不二的周司簿無奈看向她:“常夫人幫我勸勸吧,我不敢勸。”

常夫人明白了窾要,轉而勸薑夫人。

但薑夫人態度猶豫,言語支吾,最終隻似歎非歎道:“還不知道我能陪他多久呢。”

常夫人不懂她的愁緒:“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薑佩兮笑了笑沒接話。

知道薑夫人已做了主,常夫人也不好再多說,隻告誡她:“孩子親近夫人,夫人疼惜歸疼惜,但千萬別自己上手抱。不然把孩子慣狠了,往後孩子隻肯要夫人抱,夫人的身子可受不住。”

薑佩兮頷首應下。

常夫人又道:“夫人這往後半年,能不勞動就不勞動,萬一累著手,傷著腰,落下的是一輩子病根。”

“孩子就讓司簿抱給您看看,放在身邊逗逗就好。夫人可記好了,等到開歲後才能抱孩子。”

說著,常夫人看向在一旁哄孩子的周朔,“司簿也要記得,這下半年都別讓薑夫人操勞。”

周朔展示出他恭順的一麵:“是。”

薑佩兮聽著猶疑,等半年才能抱?

她前世隻被關照月子裏不能勞累,但整個後半年周朔都沒讓她抱過孩子,哭了鬧了都是他去哄去抱。

等開年後,周朔再次被派去地方辦事,離開了建興。

孩子已經六個月的薑佩兮,第一次學習該怎麽抱孩子。

此刻她聽常夫人這麽說,不由懷疑,難道這就是周朔辭任半年,拒絕調任的原因?

薑佩兮悄聲問:“真的嗎?”

“自然不是。”常夫人壓低聲音。

這薑佩兮就不懂了,那為什麽她要說那些話?

常夫人抿唇笑了笑,瞟一眼抱著孩子走動的周朔,低聲道:“不多折騰折騰他,讓他受點罪,他就不會多喜歡孩子。父親可不像母親,孩子生下來就會喜歡的。”

薑佩兮聽著不由失笑。

別人家怎麽樣她不知道,但周朔是很愛惜孩子的。

除開他去地方的時間,隻要他在建興,孩子的衣食學問無不盡心。

至於善兒的一些調皮搗蛋,他也總是耐心地以德服人。

他對善兒是慈愛與縱容。

在薑佩兮惱怒於孩子的頑劣時,他總是說:“不要緊,我們慢慢講道理,左不過他還有我們庇護。”

但是這些也不必告訴常夫人,薑佩兮便隻笑。

她看向抱著孩子的丈夫,他抱孩子的姿勢已很熟練,現在他已經能獨自把孩子哄睡著,而不用勞動她。

外頭的光將枝葉繁茂槐樹的影子投在紗窗上,斑駁零散的光暈落在周朔身上,是滿身的靜逸悠然。

周朔從未想過此生會有子嗣,也從未想過他的人生裏會有這樣靜好的時光。

等孩子睡熟後,他才把孩子放到妻子身邊。

正好到了常憶和吉祥下課的時間,常夫人起身告辭。

周朔送她出去。

這位常氏主婦,周朔對她敬重為多。

如今她有照看自己妻子的恩情在先,他更是感激。

走到屋外,常夫人看向他,關照道:“薑夫人還在月子裏,司簿凡事多細心些,切莫讓夫人操勞。女人很多病都是月子裏害的,月子裏傷了身,日後怎麽治都養不好。”

“是,我會留心的。”

周朔欠身向常夫人道謝,他完全展示出對長輩的尊敬與恭順。

過於謙和有禮的姿態,讓常夫人不由忘卻他們之間的隔閡。

帶著惋惜的心情,她看向眼前謙恭的晚輩:“其實,我很敬佩你母親。她真的很有勇氣,很有膽量。”

他垂著眸,神色淡漠。

見周司簿沒有惱怒的傾向,常夫人便繼續道:“我聽說,你幼時的境況很艱難。但無法否認,當初周夫人生下你,不顧一切帶你離開常氏。那時的她,是愛護你的。”

他仍舊靜默,像個木樁子。

“恪兒,其實你父親也……”

“常夫人。”一直沉默的周司簿冷不丁開口,他語氣中的冷意凍住常夫人所有的僥幸。

黢黑幽深的眸色褪去刻意偽裝的溫和,顯出其本性的陰鷙。

他臉上仍掛著淺淡的笑,隻是那笑和平日的親切全然背離,甚至讓人心底發寒。

“你這是在挑釁我,還是在挑釁周氏?”

是質問。冷漠倨傲。

常夫人迅速將自己從長輩的身份裏拽出,她欠身行禮:“常氏冒犯,還請司簿息怒。”

“婁縣常氏,連臨沅一脈的怒火都無法承擔。而你,卻敢質疑建興。常夫人,太要了巧,往往會滿盤皆輸。”

常夫人低下頭,姿態謙卑,“常氏受教。”

周朔最後掃了眼常夫人,漠然轉身。

周朔本以為,這個不愉快的話題將不會再有人提起。

可當他進到內室,將要掀開簾帳時,他聽到妻子的聲音:“那個常恪現如今在哪裏呢?”

周朔送常夫人出去後,寇嬤嬤進屋給薑佩兮送藥膳。

薑佩兮對常氏有些好奇,常二和小常妹妹都在這裏了,婁縣那個長子呢?

她攪著藥膳,看向閱曆豐富的寇嬤嬤,問道:“你們常氏,是不是有位長公子?常夫人這麽疼愛兒女,怎麽也沒提過他?”

寇嬤嬤一嘻,隱秘事總易讓人打開話匣,“我們夫人就一對兒女。那個長子,非我們夫人所出。”

薑佩兮詫異看向寇嬤嬤,“那他是……”

“我們長公子單名恪,是我們家主原來的夫人生的。”

“原來的夫人?”薑佩兮越聽越糊塗。

“是咯。我們家主原來的夫人,是周氏女,後來和離了。然後我們夫人才嫁進婁縣。”

“為什麽會和離?”

“那周氏是個相當凶悍的女人,厲害得狠,沒人能欺負了她去。當初我們老家主不過說了兩句她,您猜她就怎麽了?”寇嬤嬤語氣激昂,聽得人心口發緊。

“她就怎麽了?”薑佩兮問。

“她唰地一下抽出長劍,對著我們老家主就捅了上去。可憐我們老家主,一把年紀,差點被兒媳婦捅死。”一邊說,寇嬤嬤一邊比劃動作。

“什麽?”薑佩兮不可置信。

世家女雖不用和民間女子一般敬奉公婆,可是再怎麽樣也不能抽劍捅公爹啊?

“然後呢?常氏是因為這件事,才鬧到和離的嗎?”

寇嬤嬤不讚同搖頭,一副薑佩兮什麽都不懂的樣子,“怎麽會?那可是周氏的女郎,我們這種小家子,哪敢和她鬧?”

薑佩兮怔愣半晌,“這麽大的事,難道就當沒發生過?”

“當然不是。捅完人後,周氏就回娘家了。我們常氏怎麽請,她都不肯回來。最後還是用擔架把我們老家主抬到她家裏,跟她娘家父兄致了歉,才把人求回來。”

薑佩兮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也太荒唐。”

“哪裏荒唐?”

“她傷了人,好歹也算長輩。就、就這麽當沒發生過?公道何在?”

寇嬤嬤嗤笑一聲,她感慨眼前這位夫人的天真無知,“那可是周氏。誰敢和周氏論公道?”

薑佩兮不禁皺起眉:“然後呢,最後是因什麽和離的?”

“周夫人看不上我們婁縣,不肯待在那兒。鬧著和離的。”

薑佩兮隻覺得荒誕,最後她隨口問道:“那個常恪現如今在哪裏呢?”

寇嬤嬤正欲回答,卻被簾帳後的聲音截住。

“死了。”

薑佩兮看向聲源處,周朔走了進來。

他神色從容,臉上是親和的笑意,“死了很多年了。”

周朔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卑劣與虛偽。

和婁縣的常主君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