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四

薑王夫人對兩個女兒的教育截然不同。

薑瓊華自在生長, 獨身麵對風雨,江陵的一切都屬於她,權力榮光, 責任殺戮。

薑王夫人不會幹預長女的任何抉擇,也不會給予她任何幫助。

而小女兒完全被她嗬護在溫室裏, 她掌控著薑瑾瑤的一切。

在不允許幼女叛逆的同時,薑王夫人將所有的溫情偏愛都傾斜給了她。

薑瓊華剛成為主君的時候, 很缺錢。

她需要籠絡地方, 也需要維係與其他大世家的關係, 還得給京都那個被她扶上帝位的蠢貨收拾爛攤子。

江陵本來豐盈的府庫, 幾乎被她搬空.

江陵缺錢,但薑王夫人不缺。

薑瓊華曾向母親求助,想問母親借些錢。但薑王夫人態度明確:“這是你身為主君的必然經曆。”

冷漠拒絕給予長女幫助後,薑王夫人卻再次贈與幼女大量的田莊與死士。

長女當時最想要的,她卻闊綽地隻給幼女。

在阿姐和薑佩兮訴苦後,她爽快地將母親送予自己的人與錢都給了阿姐。

彼時的薑佩兮並不需要金銀, 也不需要離她很遠的大量田莊, 至於那些隻會誓死效忠的死士,她更不需要了。

可這樣的贈與引起了薑王夫人的不滿, 她問幼女:“佩兮,你把你的一切都給瓊華。那麽她會把江陵分你一半嗎?”

“我不要江陵。”她倔強回答。

母親看了她很久, 最終啟唇戳破她們搖搖欲墜的姐妹情:“瓊華不會分你一半江陵, 你很清楚。”

“母親既然送給了我, 我想怎麽做就是我的事。如果母親不滿,可以再把它們拿回去。”

她平時是絕不敢這麽和母親說話的, 但被踩到痛處後,薑佩兮便開始耍橫。

可出乎預料地, 母親沒有責備她,隻是給她劃定了限度:“你要多為自己做打算。聽母親的話,佩兮,你往後會用到這些。你想給瓊華,母親不攔著,但不能太多。”

“我給阿姐一半。”

“不行。”母親冷酷否決了她。

“四成。”

“三成。”這是母親劃定的底線。

從妹妹這獲得的三成額外收入,是絕不可能夠薑瓊華打點上下,又鍛造兵甲、訓練軍士的。

她很快向江陵的族人舉起了屠刀,那些固執跟自己作對的政敵。

屠刀能帶來兩方麵好處:清除反對分子,保證接下來的決策都能順利實施;從被殺的族人家裏,抄出他們世代的積攢。

在某種程度上,薑王夫人在逼長女對自己的族人下手。

江陵那些貪婪愚蠢的蛆蟲,早該清理了。

至於在屠刀下,是否會有誤傷,這就不是頂層決策者所該考慮的了。

當貫穿江陵的江水都染上紅色時,被母親和姐姐禁錮在溫室裏的小薑郡君邁出了閨閣。

她和一直敬愛的阿姐發生了爭執。

薑佩兮不懂為什麽阿姐要趕盡殺絕,殺那些激烈反對她的族人也就罷了。可是為什麽連他們年老的父母,無辜的妻子,年幼的孩子都一並處死?

甚至還有很多捕風捉影的汙蔑,阿姐查也不查,就是一個字“殺”。

在長廊的竹簾下,薑佩兮好不容易截住阿姐,詢問她這麽做的理由。

阿姐當時忙著要和幕僚商量什麽,沒有站住和她說話。

“殺雞儆猴而已。”她的眉眼間滿是漠然。

薑佩兮不可置信,她顫聲和阿姐講述:“可他們不是雞。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阿姐隻是冷笑:“若有一日我敗北,他們可不會對我心慈手軟。”

“可為什麽要對孩子動手?很多,有很多是孩子,他們不過四五歲,最大的也才七歲。阿姐,放過那些孩子,好不好?”

薑佩兮不得不跑起來,才能跟上快步離開的阿姐。

“佩兮,別這麽天真了。”

阿姐看向她,“如果今天輸的是我,他們也不會放過你,懂嗎?”

“阿姐,他們怎麽樣是他們的事,我們不能。先生教過我們,身為主家,該有仁善之心。我們該愛護我們的族人……”

阿姐終於不耐煩,譏笑地看向她,像是在看一個小醜:“佩兮,乖一些。你隻要乖乖躲在母親的佛堂裏就好,別再管這些事。你也管不了,懂嗎?”

薑佩兮終於停下跟隨阿姐的腳步。

她愣愣站在原地,看著阿姐被幕僚簇擁著離開,她往長廊的一端走去。

在她不知道的時空裏,她們間的距離已漸行漸遠。

這下,薑佩兮曾經用不上的田莊和死士,都用得上了。

作為主君的親妹妹,她卻違逆主君的命令,庇護本該被殺的罪人逃離江陵。

薑佩兮一邊畏懼阿姐的怒火,一邊卻又控製不住地想送走一個,再送走一個。

她的莊戶沒用太久時間就被塞滿了,可阿姐舉起的屠刀卻像剛剛開始。

曾經有著豐厚私產的小薑郡君,也難得地體會到了沒錢的窘迫。

她看著狼狽逃命的婦孺,心底湧起陣陣悲涼。

在阿姐露出她的殘忍暴虐時,薑佩兮不可控地升起警戒。

是否,有一天,阿姐也會這麽對她?

積蓄很快被耗盡,薑佩兮翻出自己所有的珠寶首飾,交由阿青出去典當。

換到錢後,薑佩兮再把錢交給將要逃離江陵的族人。

在那一刻,她救的不是族人,而是某個未知時空下,無助絕望的自己。

有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在渡口邊跪下。

幼兒的哭嚷聲,婦人的低泣聲,還有男子壓抑的哽咽。

“小郡君之恩,我等沒齒難忘。”

“我等願結草銜環,粉身碎骨以報小郡君今日之恩。”

薑佩兮站在渡口邊,江畔的風吹得她臉頰發疼。

她扶起叩首的族人,“你們離開,不要再回江陵,不要再反對我阿姐。你們好好活著,就是對我的報答。”

她的首飾已典當一空,可第二日那些珠寶卻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是有人幫她贖了回來。

無需推測,薑佩兮就能知道贖回首飾的人是誰。

是母親。

那時那刻,隻有薑王夫人有這個閑心,有這個財力。

薑佩兮不知道母親這麽做的用意,但她知道母親默許了她這麽做。

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約定中,薑佩兮開始了典當換錢,珠寶又很快被贖回的循環。

對於幼女違背長女的律令,薑王夫人不僅是默許,她甚至很滿意發生的一切。

良善在世家裏,是最可笑的品質。

可當這個品質有財富護航,能給流亡者提供一方庇護的天地時,便顯得彌足珍貴。

九洲所有人都知道,江陵的瑾瑤郡君慈愛仁善,能給他們提供庇護。

她是可以效忠的恩主。

世家的關係千絲萬縷,姻親與血脈使得每一個人背後都站著無數親族。

薑瑾瑤今時今日的善舉,在未來會成長為庇護她的參天大樹。

殺戮是掌握權力的捷徑,可一味的殺戮遲早會迎來反噬。

薑王夫人已看到了長女走向極端後,將會承接的惡果。可她不會去提醒,更不會勸諫。

沒有人能夠在權力鼎峰時,接受任何諫言。

若長女自己無法醒悟,明白這個道理,她不過是白費口舌。

何況治下馭人,是每個主君都該自己探索的本領。

裴家那小子,就知道收斂。他的暴虐會控製在很小的範圍內。並非因為他不殘忍,而是他聰明。

薑王夫人一邊冷漠旁觀長女,一邊卻竭盡心力地給幼女鋪路。

一條哪怕長女身亡,哪怕薑氏這脈垮塌,而幼女仍能在世家裏享譽尊榮的路。

她的瑾瑤,不需要摻入那些血腥的權力爭鬥。

她會永遠幹淨,那一星半點的愁緒隻是因春逝,憂秋來。

妹妹那點小動作當然逃不開已把控了江陵的姐姐。

可薑瓊華隻覺得可笑,她的妹妹還是這樣不知世事,竟然真把那套溫良恭儉當真了。

她並非一定要殺盡那些人,隻是他們太聒噪了。

薑瓊華需要一切反對的聲音閉嘴,也需要他們的家底來充公。容許妹妹這一點小小的折騰,是她身為長姐該有的氣度。

她的傲睨自若在越來越大的權勢下,越發自得意滿,也越發剛愎自用。

但親信的背刺打醒了她的自以為是。

薑瓊華迅速在失敗中吸取經驗,認識到片麵使用強硬手段的劣處。

她很快學會了恩威並施,籠絡人心的種種手段,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索。

而在對玩弄權柄日益熟練的日子裏,薑瓊華回憶起妹妹對自己的違逆。

她不認為妹妹有與自己交鋒的膽量。

但看著妹妹已於無形之中擁有了一片獨立的勢力時,薑瓊華內心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她欣慰妹妹的長成,有了獨立此間的能力。也心酸於妹妹對她的疏離,對她生出的防範之心。

可當她清查這個一直對權力疏離的妹妹,是如何周全如此多的流亡者時,她看到了母親的手筆。

薑瓊華覺得很荒誕,她看到了母親對妹妹的部署。

一個周全細致,深思熟慮,卻讓她遍體生寒的部署。

母親使得妹妹成為了施恩者。

薑瑾瑤今時今日的仁德遍布九洲,將引來無數亡命之徒向她尋求庇護。

這些蒙塵的明珠,或許永遠碌碌無為,或許將在未來的某一日耀出奪目的光輝。

無論這些人是否能成事,他們都將終身感激這位提供庇護的恩主。

母親明明是極度冷漠寡情的人,卻為妹妹籌謀了這麽多。

如此明晃的偏愛。

在陰謀詭計裏,薑瓊華後知後覺地品味起薑王夫人從未對她施予過的溫情偏愛。

妹妹病的時候,母親從來都是親侍湯藥,寸步不離。

妹妹哪怕隻是受了一點傷,母親也會大發雷霆,狠狠處置不盡心的仆從。

妹妹從來就是被偏愛的。薑瓊華意識到。

她想起父親奄奄一息時,唇色黑紫的他猙獰地看著自己,聲音斷續:“柴、柴桑給阿璃,你不許和她搶。”

“你是長姐,要愛護妹妹。”

這是薑國公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瑾瑤。

至純至潔的美玉。

從妹妹出生的那一刻,薑國公和薑王夫人就表露了他們對幼女的偏愛。

穿過竹簾縫隙的光照在薑瓊華臉上。

她眯起眼,將權力作為脂粉點綴的容貌展現出驚人的美豔。

少年捧著攢簇在一起的紫陽花,攜光而來。

薑瓊華斜眼睨向他。吳興沈議,一個最近向她投誠的世家子。

“小郡君說主君您喜歡這個,差我給您送來。”

少年的朝氣親切與燦爛熱烈的紫陽花融在一起,像是初起的朝陽,像是山間的鷹鳥。

她看著象征美滿與團圓的紫陽花,第一次對歸屬產生了強烈的渴望。

或許她也該獲得一份偏愛,薑瓊華想。

長女缺少的偏愛,薑王夫人毫不吝嗇地傾斜給幼女。

世家都看到了這份愛護,也都對小薑郡君隱在未來的勢力抱有覬覦。但他們也都知曉,她早已被陽翟定為未來的主婦。

天翮二年,陽翟的裴主君沒按照眾人的料想迎娶小薑郡君。

各大世家在詫異的同時,紛紛遣人前去江陵提親。尊貴的身份,薑王夫人的偏袒,獨立於江陵的勢力,讓每一家都對薑瑾瑤滿意至極。

請聘瑾瑤為主婦的帛書,江陵收到了三份。

上郡姚氏,秀榮鄭氏,華陰桓家。

薑王夫人冷眼挑選幼女未來的夫婿,這三家都不是什麽好去處。姚氏最讓人討厭,送個帛書弄得大張旗鼓,生怕其它世家不知道他們看上瑾瑤了。

秀榮的鄭蘊懦弱無剛,他這個主君的位置恐怕坐不穩。桓家的小子倒算是才俊,隻可惜他父親太過獨斷。

薑王夫人看誰家都不滿意,強勢的人家,她怕幼女過去受欺負。勢弱的人家,又怕他們護不住幼女。

在不滿地挑挑揀揀中,壓在最底下的周氏帛書露了出來。

周朔,臨沅孤子,自幼在建興求學。

無根基,無長輩,身份低微,這輩子都不可能翻到她女兒頭上去。

效忠於建興,能在周氏那麽多人裏脫穎而出,被主家青睞,看來有些能耐。

在調查過這位提親者的品行後,挑女婿的薑王夫人終於感到滿意。

他會很適合她的瑾瑤。

一個守規矩的人,往往能規避許多危險。女兒嫁給他,餘生順遂安逸的可能性更大了。

在各路名門驕子中,薑王夫人挑了最平庸的一個。

盡管薑王夫人替女兒選了個相對來說最安全無害的丈夫,可幼女出嫁的前夜,她還是滿心的顧慮不安。

她這個幼女雖心地純良,但被養出了些不知世事的驕縱。

脾氣上來的時候,言辭刻薄,就衝著撕破臉去,全然不考慮給自己留些回旋餘地。

於是她囑咐女兒:“夫妻之間當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到那邊後,且記著你身為郡君,要少爭執、少動怒,勿要降了身份。”

天翮三年春,薑王夫人愛護了十七年的幼女辭別江陵。她身邊再無那個乖巧柔軟,偶爾鬧些小脾氣的女兒。

征和五年秋,幼女亡故的消息從建興遞往江陵。

曾經橫刀立馬,又曾攪弄風雲而怡然自得的王氏貴女,一夜間白了發,佝僂了背。

薑王夫人去了建興,她一遍遍輕撫幼女冰冷蒼白的麵容,一遍遍呢喃幼女的名字。

可幼女再也不會睜眼看她,乖巧柔順地喚她“母親”。

她的瑾瑤才二十七歲,隻見過二十七個春秋。

她的人生明明才開始不久,卻驟然夭折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團圓節裏。

毫無疑問,兩個女兒中薑王夫人偏愛幼女。

瑾瑤是她和丈夫最和睦歲月裏孕育的孩子,傾注了他們的無盡愛意。

長女是為傳承與責任,而幼女隻因愛意誕生。

幼女逝後,終其一生,薑王夫人再未見過長女。

她離開了江陵,也沒有回王氏。而是尋了處深山,建了座佛堂,此後青燈古佛常伴身側。

在無數個難眠的深夜,她撚過佛珠,敲著木魚,默念超度的經文。

祈求漫天的神佛,能給她早夭的幼女在來世擁有一個順遂安穩的人生。

幼女夭折後的三十年裏,薑王夫人再未碰過葷腥,她無一日不念佛,無一日不在佛前誦經六個時辰。

在日漸加深的悲痛裏,她遲緩地懷疑起是否自己造下的殺孽,報應到了無辜的幼女身上。

避世不出的薑王夫人,隻偶爾會聽聞些震動了世家的消息。

瑾瑤亡故的第二年,朝定縣公與其妻韓氏遇刺身亡,隻留下一個六歲的懵懂幼子。

建興借此發動了幾輪清洗。

瑾瑤亡故的第四年,宛城王氏、建興周氏、陽翟裴氏,這三個十年前還在各自為政的世家,締結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盟約。

他們聯合進入京都清君側,然後把皇帝清沒了。最終將瘸了一條腿的先帝長子宋欽扶上皇位,稱太安帝。

原本疏離於京都的建興周氏,一改往日風向,對京都熱絡起來。

而建興那位貧苦出身的朝明縣公,已使得世家隻知他周朔,而不聞主家主君姓名。

在權勢地位逐步攀登的同時,他開始斂財,甚至弄出議罪銀的名目。

文人清客對他口誅筆伐,罵他的人很多,效忠他的人也很多。

他開科授學,給了寒門出頭的機會。

他減輕徭役,清丈土地,重納稅賬,修渠開道,給了屬地生民喘息的空隙。

可他也欺主蔑上,排斥異己,大興朋黨。又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任用奸佞,甚至毫不避諱地招募死士。

在玩弄權力的年歲裏,他從曾被讚為頗有德行的君子,徹底轉成毀譽參半的權豪。

瑾瑤亡故的第六年,她的孩子因忤逆父親,被朝明公逐出建興。

周善跑到外祖母的佛堂裏訴說委屈,咒罵自己父親的暴戾恣睢。

薑王夫人什麽也沒說,隻是讓這個孩子替他早逝的母親抄寫經書。

瑾瑤亡故的第十年,朝明公辭任歸鄉,於途中病重身亡。

瑾瑤亡故的第十一年,宛城給她唯一的孩子舉辦了盛大的冠禮。

當世享譽聲名的大儒,德行高尚的隱士,尊貴優渥的公侯紛紛到場。

瑾瑤亡故的第二十年,在這片土地綿延了三千年的建興周氏轟然倒塌。

此間最古老的世家,從此不複存在。

直到看著周氏的坍塌,薑王夫人才意識到,這個曾被她認為有些能耐的女婿,不是有些能耐。

他簡直太有能耐了。

也直到此刻,薑王夫人才看到了周朔身上的恨。

如此磅礴,又如此克製壓抑。

肢解世家,千百年來,他是第一個。

瑾瑤亡故的第三十年,活在世上的人們已不記得多年前的風雨。

沒有人記得夭折早逝的薑瑾瑤,也沒有人記得毀譽參半的朝明公。

他們在歲月裏化為黃沙,被一往無前的時間衝刷著,逐步被抹去了留在此間的所有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