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孩子的衣服, 最後薑佩兮一件也沒做。

周朔零零星星縫了幾件圍兜,醜得薑佩兮都不忍心看。

不過他們的孩子還是有了很多親手做的衣裳。件件盡心精致,都是常夫人做的。

為了報答, 薑佩兮送了很多精巧的珠寶給常憶。

孩子除了偶爾鬧騰,日常都算乖。

常夫人叫來了常氏的大夫, 每日給薑佩兮請兩次脈。每次都說很好。

常憶和吉祥關係越來越親密,白日玩在一起, 晚上睡在一個屋子裏。

被常憶磨著, 常夫人收了吉祥做幹女兒。

她對吉祥很盡心, 平日吃穿都會過問, 連帶著功課也和親女兒一起考教。

吉祥有常夫人照看後,薑佩兮省了許多心。

她看著常夫人管教常憶,問候常恒,心裏很是敬佩。

在做母親方麵,常夫人比她優秀很多。薑佩兮對比得出。

她對孩子有些縱容,不如常夫人有原則。她也沒有常夫人的耐心, 不能每次都能壓住脾氣和孩子講道理。

在與堪為完美母親的常夫人相處後, 薑佩兮有些焦慮。

她和周朔嘀咕:“常夫人是個好母親,我是做不到她那樣了。”

周朔在研究手裏的針腳, 他低著頭,順口就回答道:“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世上尚且沒有兩塊相同的玉石, 何況是人?”

“但常夫人做得這麽好, 我做不好, 就顯得失職。”

“母親隻是一個身份。並非你的全部,佩兮。”

周朔抬眼看她, 他神色沉凝,“你把它帶到這世上, 已是最大的恩賜。往後我們照料它,庇護它,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它想要的。我們不虧欠它就是了,不必和別人攀比。”

“但是……”薑佩兮覺得周朔說得在理,可又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佩兮,你指望孩子功成名就嗎?”

“那沒有。”薑佩兮否認。

“既如此,我們也不必給自己多高的要求。”

薑佩兮被周朔這句話說得愣了好一會。

她以前怎麽沒發現,周朔居然還挺會開解自己的?

可這也就是周朔說說而已,等真到照顧孩子的方方麵麵,給孩子講道理,給孩子籌謀,能耐下心來的隻有他。

她是不高興把事理掰碎了,一點點給孩子講通的。

薑佩兮歎了口氣,承認自己的缺陷:“可是我脾氣不太好。”

“誰說的?”他的聲音裏摻了些冷意。

“這還用說?我自己不清楚?我也總朝你發脾氣,不是嗎?”

“那算什麽脾氣,而且確實是我做錯了事。佩兮,你沒朝我發過脾氣。”

在周朔誠懇的目光下,薑佩兮很不好意思。

他這麽真誠,讓她覺得自己一直在欺負老實人。

“佩兮,在成為母親前,你先是你自己,不該把任何人,任何身份職責,放在你自己之前。”

周朔放下手裏的衣服,走到她身前,俯身捧她的下頜。

他的呼吸落在額前,聲色輕緩,一字一句滿是安撫平和:“沒有任何人比你重要。佩兮,多愛惜自己些。”

看著丈夫認真的神色,薑佩兮揪住他的衣襟,使他更靠近自己。

她抬頭吻他的唇角。

周朔的話,也曾有人和她說過。

是她的母親。

母親曾對她說:“佩兮,你不能什麽都給瓊華。你可以愛阿姐,但你不能最愛她。你最愛的人,隻能是你自己。”

薑王夫人教她的很少,也似乎並不喜歡她。

她並沒能從母親那裏,學會如何做一個母親。甚至她也不懂得夫妻間該如何相處,便糊裏糊塗地被嫁往了建興。

在建興磕磕絆絆的日子裏,她和周朔笨拙地做著夫妻,笨拙地成為父母。

她和周朔的相處時間其實很少,交流更少。

周朔在建興的日子裏,幾乎全在他的主君那邊議事。

他們短暫的相處就是用膳那會功夫,期間聊兩句孩子,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而更多的時間,周朔壓根不在建興。

他總是去周氏的屬地,各個地方。薑佩兮不知道他究竟去幹什麽,為什麽總離開,為什麽一消失就好幾個月。

他明明經常寄述職信回建興,卻從沒給她寫過信。

他明知他一走就要很久,卻從不說帶上她。

天翮七年,建興曾興起一片喜悅。

薑佩兮從不關心他們周氏的事,她冷漠更疏離。

直到來恭維她的周氏夫人用滿是興奮的語氣和她道喜:“阜水那邊的渠道終於修通了,兩岸的城鎮和農田不用再遭受洪澇。這次修築,至少可保百年無恙。”

整條阜水都是崔氏的,有一段被阜水流經的平原經常發澇,這段災地屬於周氏。

崔氏的地界在上遊,洪水禍及不了他們。

治水是件麻煩事,崔氏又恨透了周氏,於是每每阜水汛期,別說幫著周氏治澇,他們不落井下石都算仁慈。

阜水屬於崔氏,周氏不被允許碰阜水。多年來都是在兩岸修築堤壩,怎麽可能去挖渠呢?

這般想著,薑佩兮便問:“崔氏怎麽會允許周氏修渠?”

那位夫人愣了愣,詫異道:“是周司簿說服了崔氏。薑夫人不知道嗎?周司簿負責修渠,都已經四年了。”

她不知道。

有關周朔的一切,薑佩兮什麽都不知道。誰都知道他在做什麽,隻有她不知道。

於是在這種被有意或無意的忽視下,她用成倍的冷漠護衛自己,絕不讓自己在周朔麵前露出任何想要親近的意思。

人總是難以在時空的當下把握所有。

而於過後的歲月裏,再度勘察時,才能發現許多當時無法注意到的細節。

時至今日的薑佩兮,再度回想周朔的離去與歸來,才注意到他似乎有太多次的欲言又止。

他眸光的每一次暗淡,都發生在她冷著撇開臉,裝作什麽都不關心時。

阜水渠道的修成在開歲,喜悅洋溢著建興,可周朔一直沒回來。

隨著春暖漸起,周氏族人臉上的喜氣散去,壓抑不安再度籠罩建興。

薑佩兮不關心周氏的一切,更倔強地拒絕能知曉周朔消息的一切渠道。

他修他的渠,她封她的渠。

這很公平,那時的薑佩兮就這麽固執覺得。

消失了大半年的周朔,在連綿不絕的蕭瑟秋雨裏返回建興。

彼時薑佩兮剛將孩子哄睡著,她拍著孩子,輕聲哼著歌謠。

屋子裏是暖黃的燭火,除了她哄孩子睡覺的聲音,就隻有秋雨打在梧桐樹葉上的纏綿聲。

看孩子已經睡熟,薑佩兮起身將被角掖住。

放好床幔轉身時,她看到了周朔。

漆黑的夜色裏,他的衣袍邊角都沾著濕氣。

他就那麽寂靜地站在那,莊嚴的黑袍將他鎖在黑暗裏。

“回來了?”

“嗯。”

這就是久未相見他們的全部對話。

他不說,她不問。沒有孩子作為話題的他們,隻剩互不相幹。

薑佩兮坐在燭下看書,精裝的書排版優良,印刷清晰。可她已經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隻是在盯著書頁發呆。

珠簾被撩起後垂落的碰撞聲,吸引薑佩兮的注意力。她往那邊看了眼,又漠不關心地垂眸繼續看書。

他瘦了很多,年前合身的寢衣現在穿卻顯得空。

周朔走到她身前,遞給她一枚福牌。

這是一枚極為簡陋的福牌,毛糙的邊緣,廉價的紅繩,還有歪扭的刻字。它實在不適合作為禮物贈人。

“我回來時,正好遇到一座佛寺,就去求了一個。”周朔解釋這個廉價的禮物。

薑佩兮沒接,她仍在看她的書,“你不是不信佛?”

“敬鬼神。總沒什麽害處。”

薑佩兮轉身朝向燭火,將書擱到憑幾上。她的眼睛沒離開過書頁,淡聲道:“放著吧。”

周朔沒再說什麽,將福牌放到她手邊後就轉身離開。

等人走了,薑佩兮才拿起那枚福牌。

福牌上刻了“康寧”。

有些像周朔的字,但他的字一筆一劃都很工整。

何況他學的是古碑體,最講究下筆的力道,不可能寫出這種飄飄浮浮的字。

薑佩兮不在意地將福牌撂到桌上,大半年沒見,就弄這麽個東西來糊弄她。

窗外又是雨聲,淅淅瀝瀝打在槐樹葉上。

她靠著軟枕,手上捧著書,盯著蠟燭燃燒後滴下的熱油,又看著它流淌凝固。

肩上被披上單衣,周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天再看呢,夜裏看書傷眼睛。”

薑佩兮轉頭看他。

簡單的寢衣,垂散的長發,溫順的神情,逐漸與天翮七年那夜的丈夫重合。

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臉上的傷,又看到了他穿著大了許多的寢衣。

君子當言行有舉,儀態從容。

周朔一直以君子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但那一夜的他,狼狽落寞。

他本來漂亮修長的手,幹癟的隻剩骨頭。手麵全是皸裂的傷口,一道道數都數不過來。

一個曾理智地說自己不信神佛的人,為何會特意去佛寺求福牌?

他究竟遭遇了什麽?

薑佩兮不知道。

前世的她漠然忽視周朔經受的一切,冷情冷心地看著他為周氏肝腦塗地。

她是很感性的人,會為耳聞中受苦的人傷感。可對於在她眼前落魄不偶的丈夫,卻冷漠至極。

為什麽呢?薑佩兮想不通。

她伸手拽住丈夫的衣袖,把他拉向自己。

周朔攬住她的背,輕輕撫了撫她的脊骨,“怎麽了?”

怎麽了呢?

前世的她怎麽會那樣的冷漠,那樣的狠心?為什麽她能全然忽視他的無助悲傷?

將事不關己貫徹地有始有終?

“子轅。”她輕喚眼前的丈夫,手摸到他的頸側。

“嗯?”

薑佩兮再次看到了前世的周朔,她的袖口被血液染紅,手心黏糊的血液越來越冷。

滿屋濃鬱的血腥味。

他頸間被匕首劃開的口子,在不斷滲血,幾乎已把他的衣襟浸透。

“你總是這麽刻薄……”他說。

不對,他說的不是這句。

燈花在眼前閃爍。

身在治壽的薑佩兮,終於聽清了周朔在建興的那句話。

他的聲音已近乎哽咽,他說的是:

“你對我,總是這麽刻薄。”

慣來平穩的聲線在發顫,他的委屈已經溢了出來。

可她一點也沒察覺到,她一點也不關心。

周朔在征和五年裏無人發覺的絕望悲涼,終於被天翮五年的薑佩兮聽清。

八年。

天翮五年到征和五年,隔了整整八年。

可這份遲來的愧疚,對前世的周朔毫無用處。

她隻能偶然看到他,在回憶中,在不經意間,隔著無法跨越的時空。

他會來嗎?會和自己一樣,有再次重來的機會嗎?

薑佩兮的思緒已完全混亂,她忽然抑製不住地哀傷,替那個自己再也無法觸碰到的丈夫。

她突然很想見他,向他說聲“抱歉”。

為自己的冷漠旁觀,為自己的故作矜驕,為自己的無意傷害。

“以前的事,你瞞著就瞞著,我們既往不咎。”

薑佩兮抱著身前的丈夫,“但以後的事,不許再瞞我,不論是什麽都要告訴我。不管它聽起來有多麽不可思議,又多麽匪夷所思。”

妻子哽咽的聲音落在耳畔,周朔難得沒有慌張地不知所措。

他試圖僅用擁抱與沉默安撫妻子,可她身上的悲傷卻越來越多,像是沼澤在將她吞沒。

終於他開口答應了一切,

“好,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