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常夫人和薑佩兮過往接觸到的世家婦不一樣。

她似乎完全是個慈愛的長輩, 言行不拘謹,更不誠惶誠恐。

甚至於她會使喚周朔和薑佩兮,以一個長輩的口吻。

常夫人問他們是否給孩子做好了衣裳。

薑佩兮答都已購置好。

她麵上便浮現不讚同的神情:“小孩子的衣物, 親手做才是,外頭買的多不盡心。”

薑佩兮當然知道, 可是她不會繡活。

因學繡藝時紮到手,薑佩兮跟母親抱怨過一次。

薑王夫人就取消了她的女工課程。一切會傷害到幼女的東西, 她都會排開。

這就使得薑佩兮前後兩輩子, 連個完整荷包都沒繡出來過。

孩子的衣物前世都由阿青縫製, 可現在阿青不在她身邊, 她上哪去弄盡心的衣物?

就隻好先委屈孩子些,反正買的是好料子,也算補償。

但常夫人不認可這樣的敷衍,她決意讓薑佩兮親手做些。

薑佩兮隻能尷尬承認:“我不會。”

這下常夫人才了悟:“我教你。不難的,跟著我一步步來就好。”

少時偷的懶,多年後再次償還。

薑佩兮認命地跟著常夫人撚線捏針。

多年不碰針線, 她的技藝沒有絲毫退步, 還是第二針就紮到了手。

“小心些。”常夫人看向她,又看捏針的手勢, 不由歎息,“夫人這麽拿針, 不紮到自己才怪。”

薑佩兮看到周朔望了過來。

他最近有些粘著她, 有點走一步跟一步的意味。

周朔本該在書房核賬簿, 可因薑佩兮和常夫人在偏廳,他就把賬搬到這邊來算。

常夫人順著薑佩兮的目光看過去, 不禁失笑:“孩子的衣物總是要父母親手做才好。既然夫人做不了,那不妨司簿來試試呢?”

周朔站起身, 他答應地從容:“也好。”

薑佩兮不信周朔能做得比她好,她是懷著看周朔出醜的心思把手裏的布料交給他的。

但她的盤算落空了。

薑佩兮看了眼縫製的線路,粗糙且雜亂。

可就這樣,也比她縫得好。她縫的布都會揪成一團,擰巴成一條蟲子。

周朔在跟常夫人學針法。

他拿針的姿勢很別扭,顯然是新手。

憑什麽新手縫的比她好?

薑佩兮開口挑刺,“不好看。不如阿青,阿青繡的比這個好看多了。她會弄很多花樣。”

周朔愣了愣,遲疑理解妻子的意思,開口問道:“佩兮是想陶女使了嗎?我讓人接她過來呢?”

“不是,不要接她。”薑佩兮矢口拒絕。

周朔看向她的眼裏有擔憂,“可是……”

“沒有可是。”

薑佩兮將話題拉回,指著周朔縫的線路,“你這個縫的不好看,針腳是亂的,線收得也不好。”

他慣來是會認錯的,“是不好,等我再學一學。”

“司簿才初學,這樣已經不差。”

常夫人為周朔說話,“何況親手做衣服,也就是一份心意。精不精巧倒在其次。”

薑佩兮沒再說話。

她確實理虧。因自己做不好,盡不到身為母親的心意,而周朔卻可以做到她所不能的。這便襯得她尤為無用。

挑周朔刺,朝他發脾氣,是她試圖掩蓋自己失職的拙劣手段。

周朔不會和她計較,薑佩兮知道。

她就是逮著他欺負。

周朔看向常夫人,“這個時辰,憶兒該聽完課了,夫人去看看呢?也好問問先生,她今日學得怎麽樣。”

看透他的心思,常夫人笑起來。

這對小夫妻,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正是呢。我昨兒才和先生約著,今天要考教憶兒最近學的功課。真是年紀大了,忘得一幹二淨。”

常夫人站起身,向他們告辭,“我先過去了,這衣服往後再慢慢做,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薑佩兮同常夫人頷首。

周朔起身送人。

周朔回來的時,看到妻子伏在案幾上,手裏攥著給孩子做衣裳的料子。

透過紗窗的光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形是寬鬆紗裙都掩不住的單薄。

她就靜靜地伏在那,被人說了重話也忍著委屈。

她本該鮮豔明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脆弱無助。

“不舒服嗎?”周朔問。

他走到妻子身後,俯身將手放到她的背脊上,“這樣趴一會腰就要疼了。不舒服和我說,我們請大夫,別忍著。或者不想見大夫,去屋裏睡一會呢?”

她的任性使壞,就是這樣被周朔一點點慣出來的。

周朔的氣息籠罩她,薑佩兮別過頭:“沒不舒服。”

周朔伸手拽妻子手裏的料子,她抓著不肯鬆手。

他便歎息道:“方才常夫人話重了些。佩兮不喜歡做這些,以後就都不做,好不好?”

“不是不喜歡。是做不好。”薑佩兮強調區別。

“不要緊,我來做。等我學學,會做好的。”

薑佩兮氣著和他爭辯:“你做好了,和我有什麽關係?我盡不了我身為母親的心意,你做的再好也是你的心意,與我何幹?”

“我們的心意是分開算的嗎?”周朔問她。

“當然。”

“那麽佩兮,你生育它的痛苦,算不算心意?”

薑佩兮愣了愣,她看向周朔。

“你把它帶到這個世界上。這樣的心意,無論我做什麽都不及你。我隻能做些最微不足道,且隨時能被代替的心意。與你相比,我很無地自容。”

薑佩兮坐起身,她看了會周朔,抿唇別扭道:“那就不分開了,我們的心意算在一起。”

吻落到額間,滿是珍重。

薑佩兮抬手摟住他的脖子。

周朔又吻了吻她的鬢邊,呼吸落在耳畔,“是不是腰疼了?”

他扶住她的腰,試圖減輕她的不適。

薑佩兮埋在丈夫的頸間,“那以後孩子的衣服都你來做?”

“嗯,都我來。等我學一學,會慢慢做好的。”

薑佩兮嘀咕道,“誰家是父親給孩子做衣服的?”

“別人怎麽樣,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呢?”

“可慣來都是母親親手給孩子做衣裳。”

周朔順著她的背脊安撫,“慣來隻是一種規定。世間本無規定,也無所謂父母該如何,子女該如何。這些慈愛孝悌的倫常,不過是後人強加而已。”

薑佩兮有些發怔,周朔的聲線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從容。可這些話,卻很不符合她對他的認知。

周朔該是最重規矩法度的人。

他尊師重道,忠君事主,他明明是固執到有些迂腐死板的人。

為什麽,他會說出這種話?

薑佩兮忽然意識到,她並不完全了解他。

她仗著記憶裏與他十年的相處,自以為能夠掌握他的情緒。

確實如此,她能很輕易地察覺到他的輕鬆閑適,不悅壓抑。

可他在想什麽,他會做什麽。薑佩兮完全無法預料。

甚至於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周朔有很多隱瞞她的事,她也不去揭開。

剛成婚的時候,她抵觸這段婚姻,根本不屑去了解他。

後來關係穩定,她又覺得沒必要探索他不想告訴她的事,誰都該有些小秘密。

而如今,他們離開了世家。

似乎可以不再顧及各自背後千絲萬縷的宗族,彼此都該坦然一些。

他們該更深切地了解對方。

可薑佩兮卻開始害怕。她害怕被周朔刻意隱瞞的東西,是她絕不可能接受的。

一旦周朔是非她所期望的樣子,有她不能接受的瑕疵。

那麽當下這樣的擁抱親昵便是霧中花,水中月,又會成為一場幻夢。

薑佩兮不想回憶前世裏他們的種種疏離。

她摟緊周朔的頸脖,試圖逃離那些無法甩脫的不快記憶。

“怎麽了?”周朔安撫地順她的背脊,低聲問她。

“你那些瞞著我的事,給我瞞好了,不許泄露。既然以前瞞得那麽好,現在也給我好好瞞著,別叫我知道。”

薑佩兮等了好一會,也等不到周朔的回答。她便凶他,“你聽見沒有?”

可周朔還是不接話,他就這麽默聲抱著她。

薑佩兮氣得要脫開他的懷抱。她如願離開了一瞬,卻又被他抱回去。

“對不起。”他說。

薑佩兮埋在他的肩窩裏。

半晌,她悶聲道:“我被你弄得像個烏龜。”

遇到危險,遇到不快的事,就縮回龜殼。躲著避著,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不去探索,就不會受傷。不去了解,就不會失望。

薑佩兮唾棄這樣的自己。

她曾不滿周朔躲著避著,不肯與她敞開說心裏話。

可如今察覺到他想坦白了,僅僅知道他不是完全被禮教規矩束縛的人,她便感到害怕。

未知往往使人恐懼。薑佩兮竟覺得,糊裏糊塗過一輩子也沒什麽。

誰都不是完美無瑕的聖人,誰都該有一些隱微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烏龜長壽,也挺好。”周朔接她的話。

他的幽默真的很不合時宜。

薑佩兮被他噎住,氣地抬手捶他的背,罵他:“你才是烏龜,你全家都是烏龜。”

周朔由著她打,順著她的背脊安撫她的情緒:“我們一起長壽,也沒什麽不好的。”

聽到周朔的話,薑佩兮停下手。

默了好一會,她才再次圈住他的頸脖,蹭到他的頸間。

她的聲音突然幹澀,勉強把字詞卡出來:“子轅,長命……”

揪住他的衣襟,薑佩兮嚐試握緊些什麽,來按下心中的委屈。

“長命無絕衰。”她艱難地把這幾個字從嘴裏卡出來,而不暴露自己的哽咽。

她的壽命真的很短。

她病逝的時候,他們的孩子才九歲,他們的家才剛剛搭起不久。

周朔遲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不覺聲音都有些發顫。

“佩兮,是上邪嗎?”他問。

薑佩兮沒答話。

再說下去,她就要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