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薑佩兮在和寇嬤嬤的閑話中得知, 李少夫人如願生了個男孩,可她本人卻難產去世。

或許她都沒能看到孩子一眼。

她本就有些傷春悲秋。

此刻得知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麽沒了,不免心緒低落。

妻子的情緒是周朔的第一要務。

在覺察到她的不愉悅後, 周朔沒了核查賬簿的心思。

相較於妻子因人生無常衍出的愁緒,周朔在得知因果後陷入了焦慮與惶恐。

生育可能會死。

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範圍。

他開始翻醫書, 試圖找到兩全的辦法。

可看得越多,周朔越感不安。莫說兩全, 他甚至連僅保住妻子的辦法都沒能找到。

尚未擁有完整生命的胎兒, 如何能與他所愛的妻相提並論?

近乎是本能地, 周朔決定放棄這個孩子。

他不試圖和任何人商量, 他已經做好了決定。

周朔知道妻子對這個孩子是何等的愛惜。

他甚至是借了這個孩子的光,才獲得彌補的機會。

隻要可行,他就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妻子一定會恨他,但無論是讓他給孩子抵命,還是死生不複相見。這都是他可以承受的後果。

僅僅設想就會讓他心口絞痛,神思陷入絕望與虛無的, 是她會離開。

不是離開他,

是離開人世。

這個惡果,遠超出他的承受範圍。

他在建興見證過許多新生命的誕生, 無不充滿喜悅與熱鬧。

在一道道恭賀新生兒的祝福中,人們往往會忽略剛剛承受了生育苦痛的母親。

周朔也不外乎其中。

新生帶來的光明與希望, 足以衝淡一切壓抑渾噩。

建興需要新生命, 世家更需要。

生育為何與死亡如此貼近?

嬰兒的出生, 是母親用命去博得的。

人總是難以感同身受。

周朔當然知道生育需要承受疼痛。但對妻子將遭受的痛楚,他卻抱著莫名的僥幸, 或許不會很疼,或許隻要疼一會。

此刻血淋淋的慘案擺在他麵前, 妻子麵臨的是死亡的威脅。

他需要承擔失去她的風險。

僅僅是設想,他便陣陣心悸,難以呼吸。

周朔感到了切實的疼痛,真切的痛楚時刻刺激他的神經。

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甚至同一個人,對不同時空的自己都無法感同身受。

如今的他已無法切身體會幼年時經受的苦楚。

那麽同樣的,現在的他也不能真正地感受到失去妻子後,會經受的絕望。

可現在隻是設想,他卻已難以忍受。

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周朔在心裏反複盤桓這個決定。

他不會就這樣放任情況惡化。

書裏總有很多東西不便記載。醫書裏找不到,不代表醫者不知道。

周朔扣下了第二日來給妻子請脈的郎中,和緩地詢問自己計劃的可行性。

郎中一臉見鬼地看他,連聲拒絕。

“落掉孩子,對夫人傷害極大,風險更不少於生育。”郎中說。

他現在的境地是進退不得。周朔意識到。

維持著謙和的姿態,他送郎中出府。

臨別時,他淡聲道:“不要多嘴,無論是對建興,還是宛城。拿了錢,沒命花,多少可惜了些。”

郎中看他的眼中有驚懼,像是看到了瘋子。

周朔想起他的母親。

一個會殺死自己孩子的瘋子。

在這一刻,周朔不得不承認,他與母親有著高度的相似性。

其實孩子不一定會使他失去妻子,周朔試圖勸解自己。

畢竟無論是主君,還是秦夫人,她們都未因生育喪命。

或許這需要憑借一點運氣,他想。

可他從不是世間的幸運者。

上蒼總是戲弄他,給予一些甜頭,又迅速收回。

他已經吃過很多次虧。

簡樸的銅鏡裏映著妻子的麵容身形。

美好過盛便顯得珍貴,似乎稍不細心保護就會碎裂。

薑佩兮對上鏡子裏那雙幽深的眼睛,沒能按捺住心裏的疑惑:“建興出事了?”

“沒。”周朔在給她梳發。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幾個簡單發髻,很是得心應手。

等周朔給她盤好發,薑佩兮轉身看他:“那你這兩天怎麽跟丟了魂一樣?飄飄忽忽的?”

他沒說話。

“如果是你們主君叫你回去,你脫不開的話,回去也沒什麽。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不會跟你發脾氣的。”

薑佩兮頓了頓,又道,“不論什麽事,你都可以和我商量,能幫的我都會幫你。”

“不是。和建興沒關係。”周朔否認,“我隻是在想,我們要不要去江陵。”

“去江陵幹什麽?”薑佩兮想不通。

“我聽人說,生育時家裏有個能作主的長輩比較好。”

薑佩兮恍悟,周朔想讓她母親在自己生產時坐鎮。

“不用。這麽遠的路,來去都折騰。寇嬤嬤已經請好了穩婆,我們按著流程來就好。”

“就是寇嬤嬤和我說,要請個主事的長輩。”

周朔垂下眸,掩藏難以抑製的不安,“或者我往江陵寄信呢?我想試試。”

“她不會來的。”

薑佩兮拿起玉簪往發髻上比對,語氣不覺帶上譏諷,“我母親不會來的。她現在連客都不見了,你還想請她來這兒?”

周朔俯身擁住妻子,他聲色低緩:“可我們沒有經驗,很多事我們都糊裏糊塗。寇嬤嬤她們固然有經驗,但並不能主事。”

薑佩兮沒說話。

能主事的長輩,除了她的母親,還有這個資格的就是周朔的母親。

但請周朔的母親顯然不可能。

周朔和他母親關係很差。

隻要一提到他母親,周朔的態度就會從溫和轉為強硬。

哪怕提起的人是薑佩兮。

上輩子她和周朔十年夫妻,就見過他母親兩麵。

第一次是成婚那天,典儀上匆匆見禮後,他母親就返回臨沅,連晚宴都沒參加。

第二次見麵,是天翮六年,這次見麵給薑佩兮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周朔母親造訪建興,她想和周朔的父親合葬。周朔沒答應,兩人起了點爭執。

在薑佩兮看來,至親拌嘴吵架都很正常。

但無論怎樣,血親之間不該動手。因他母親的要求沒被滿足,周朔被他母親砸得頭破血流。

薑佩兮在裏院聽到巨大的碎裂聲。

趕到堂屋時,她看到了碎裂一地的瓷片,以及血糊了滿臉的周朔。

他的狀態很寧靜,隻是靜靜看著那個失智暴怒的母親被侍衛鉗製住強行拖走。

哪怕不斷流淌的血液,已快糊住他的眼睛。

“佩兮。我們該請個周到的長輩,這樣我們至少有個底。萬一……”

周朔埋在她的肩窩裏,他聲音悶悶的,“萬一有突**況,有個長輩在總能安心些。”

薑佩兮不由歎氣:“但我們沒有合適的長輩,這也沒有辦法。我們按著穩婆和寇嬤嬤說的準備就是,誰家都是這個流程,差不了多少。”

“常夫人可以嗎?”

“誰?”

“婁縣的常夫人,常恒常憶的母親。聽說她是個很周到細致的人,我們請她來可以嗎?”

薑佩兮遲疑道:“她能算我們的長輩嗎?”

“或許。勉強算吧,常憶和吉祥義結金蘭了,我們可以借吉祥的光,算做常夫人的晚輩。”

薑佩兮覺得這有點扯:“哪能這樣算?”

她被周朔擁著。他俯身埋在妻子的頸間。

“佩兮……”他聲音呢喃,落在耳邊像是溺水之人在無助至極時,發出的最後一聲求援。

薑佩兮不喜歡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來自世家的生人。

年少年幼的郎君女郎還留著本性的純真,而世家的夫人們大多麵目模糊。

和周朔成婚後,薑佩兮遇到的幾乎全是世家婦。

她們帶著目的來拜見她,姿態間滿是謙卑與討好,眼裏又全是算計謀劃。

世家夫人們心裏有夫家、有娘家、有子女,卻唯獨沒有她們自己。

這讓薑佩兮覺得很怪。

她們自己呢?

為什麽她們為丈夫、為兄弟、為子女四處求人,卻不為自己求些什麽呢?

薑佩兮不想和世家婦打交道,可是她的丈夫如此不安。

看了會透過碧色窗紗的光,她偏頭吻他的眼角眉梢,“好,就請常夫人來吧。”

常夫人在他們商量好的第三日到達治壽。

薑佩兮和周朔站在堂屋廊下迎接這位長輩,常氏兄妹也在旁邊恭候母親。

午時的太陽大,強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常夫人由婢女撐著傘,請入府邸,再來到堂屋的院落裏。

年幼的女孩一看到母親便飛出廊下,不顧日頭的毒辣,撲向疼愛她的母親。

常憶抱住常夫人的腰,一連串的甜話傾瀉而出:“母親,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我都瘦了,母親有沒有想我呀?”

年輕的郎君也緊跟妹妹走向母親。

他矜持許多,向常夫人行了禮:“母親一路可還順利?家中都好嗎?”

他們簇擁到一起,不用外人介紹就可知他們是親厚的家人。

薑佩兮看向身側的周朔。

他隻是靜靜地看,神色平靜到顯得淡漠。

她伸手去牽丈夫的手,捏著他的指尖,摩挲他指腹的薄繭。她悄聲道:“等我們的孩子大些,他也會這樣跑向我們。”

周朔慢慢從愣神中看向妻子,腦海不由構想妻子話語中的場景。

目光下落,他看到妻子層層衣衫遮掩下的腹部。

周朔對這個孩子的情感很怪。

他討厭它的寄生,厭惡它的血脈,更仇視它帶來的風險。

可在妻子如此簡單語句的描摹下,他又被催使著生出期待。

僅僅是一句話。

他便不可遏製地,開始期待孩子的降生。

他的心緒已完全被她操控,周朔意識到。

那麽他又如何能夠承受失去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