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寇嬤嬤在敲響房門時鼓足了勇氣, 她怕聽到主人家的斥罵,也擔憂懷有身孕的夫人不被體貼。

“進來吧。”

東家的聲音是如往常的平和穩重。

她領著小丫鬟進到內室,擺開晚膳時, 悄悄往紗帳那端看了一眼。

這一眼便使她愣了好一會。

夫人長發披散,垂落身前。美豔的五官因在孕中, 染上柔和的神色。她坐在床榻上,垂眸望著俯身的丈夫。

東家正在幫夫人穿鞋, 他跪在腳踏邊。

誰家的丈夫會擺出這樣的姿態?

寇嬤嬤覺得不可思議。

眼見東家起身牽著夫人往這邊走了, 寇嬤嬤才後知後覺地垂下眼。

這一刻, 她才再次考量起阿商姑娘的玩笑話——“我們家素來是夫人最尊貴”。

小丫鬟與寇嬤嬤正打算各自伺候主子, 東家卻擺了擺手,“不用了,我來就好。你們回去休息吧。”

周朔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

哪怕是後來他權勢愈盛,他和薑佩兮相處時,也近乎不使喚侍女。淨手、布菜、盛湯,都是周朔親自來。

他挺會照顧人的。

薑佩兮垂眸看著周朔幫她淨手, 看他拿著巾帕幫她擦去手上的水跡。積攢的不解與惱火, 再次被他的溫和與體貼安撫。

前世,他們也總是這樣。

她脾氣算不上好, 甚至時不時會暴躁地故意找刺。周朔從不會和她爭執,他總是默默地被她刺幾句, 等她發完了脾氣, 才說:“是我不好, 下次不會了。”

過往浮現心頭,薑佩兮抿了抿唇, 轉過頭不想看他。

周朔將綠豆湯端到她麵前,“嚐一口呢?看看是甜了還是淡了, 下次好讓他們掌握甜度。”

薑佩兮看著那清透的綠豆湯沉吟不語。

於是周朔遲疑了一瞬,“要不我喂你?”

她看他一眼,沒說話。

周朔坐到她身邊,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遞到她唇邊,“嚐一口試試呢?”

瓷勺裏沉著綠豆煮化的沙,濃綠的,細密的。

順著捏瓷勺的手,薑佩兮看向他的麵容。

一直沒有得到回應的他似乎有些無措,“是不是不想吃這個?有什麽想吃的嗎?我讓他們去做。”

垂下眸,薑佩兮抿了口瓷勺裏湯水。

清甜的滋味進入味蕾,壓抑的惶惑不安被這絲絲縷縷的甜融化,矜嬌的傲氣再也抬不起來。

又是和前世一樣的相處,薑佩兮意識到。

周朔永遠不會和她計較,他的安撫與包容總能讓薑佩兮平靜下來,並覺得自己發的脾氣好沒意思。

她就著周朔遞到唇邊的瓷勺又抿了一口,甜意越發明顯。

消暑的綠豆湯發揮了它的作用,薑佩兮抬手接過小碗:“我自己來。”

周朔猶豫著要不要鬆手,終是不放心:“要不還是我來吧。”

“我可以自己吃,你吃你的。”

“嚐嚐這個點心呢?上次你說味道可以。還有這個,也是降暑開胃的……”

他絮絮叨叨的,變著法子勸她多吃兩口。

薑佩兮垂著眸,拿起周朔遞到碗碟裏的糕點,咬了口。

淡淡的荷香在唇齒間沁開,是荷花酥。

她看向望著自己的丈夫,他關切地看著自己,一對上她的視線,便顯得有些緊張:“不好吃嗎?那換種,嚐嚐別的。”

“還可以,不算甜。你試試。”

周朔不喜甜食,比起各種費心思的點心,他吃白麵饅頭更自在些。不過薑佩兮自然看不上那些簡陋的食物,他也不會讓廚房專門給他弄吃的。

於是往往是她吃什麽,他就吃什麽。

一點也不挑。

“嗯,好。”他應下來,又選了塊點心放到她手邊的碟子裏,“再試試這個呢?若是合胃口,明天我讓他們包上,可以路上吃。”

“……”

這頓賭氣本不打算吃的晚膳,被周朔哄著勸著,薑佩兮還是吃夠了平日的量。

等她表示“吃飽了”後,周朔就不再勸她。

他潦草地把自己的碗裏的吃完。有對薑佩兮的耐心在前,他對自己的敷衍糊弄便襯得格外明顯。

叫了丫鬟進來收拾桌子,他們這頓飯總算結束。

各自洗漱後,薑佩兮先好,便坐在榻上等周朔。

她已經沐浴過,自然比他快許多。

垂落的長發散在身前,落到鼓起的肚子上。薑佩兮低頭數裙子上的花瓣,零碎的散在裙麵上。

數著數著就不耐煩起來。

薑佩兮抬頭想緩緩脖子,一抬眼,她便看到周朔站在帷帳後,半身隱在陰影裏。

他在那邊看她。

這破帳子,她遲早拆了它。薑佩兮想。

“不過來嗎?”她問落在陰影裏的人。

周朔走向她,從暗處到亮處,薑佩兮看到他手裏拿著一冊經書。

“拿這個幹什麽?”

披散頭發的周朔顯得格外平易近人,那股若有若無的疏離感隨著冠服的褪去而消散。

此時的他穿著簡單的寢衣,不再是能見客的樣子,露出了難得的隨性閑適。

隻有她能看到這樣的他,隻有她能名正言順地看到他去冠去帶的樣子,薑佩兮想。

周朔坐到了她身邊,淺淡的皂角氣息混著潮濕的水氣縈繞薑佩兮的四周。

“這是明日法師要講的經書,我們不能一起聽經,但可以一起看看。”

薑佩兮看了眼經書封皮,是大乘佛教的經書。

當世流行的是大乘佛教,不過也有小乘的信徒。她母親是虔誠的佛家子弟,收集了許多宗派的經文。

她幼時跟著母親,聽了不少,不過全是左耳進右耳出。隻隱約記得修行大乘的法師會講很多離奇的故事,大多是勸人積德向善,以修來世之福。

信奉小乘的法師多是苦行僧,他們認為人來此間是為“受苦”。因不在乎名譽與尊榮,薑王夫人請不到他們來講經。

薑佩兮在聽膩了各種類似於舍生飼虎的俗講後,翻過小乘的經書。晦澀得狠,她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而且比起大乘的入世渡人,小乘的出世修己顯得小家子氣許多。

佛,不救世人,要它做什麽?

年幼時的薑佩兮不喜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也討厭案台上經久不散的檀香。

隻是如今經曆了死而複生的離奇事,她不由猶疑,世上是否真有輪回轉生的六道之說。

周朔攤開經文,翻了幾頁後,看向薑佩兮:“明日法師要講的應該是這些,我們一起看看?”

“不看。”密密麻麻的字有什麽好看的,薑佩兮吩咐他,“你念給我聽。”

“好。”他就這麽乖乖低頭照著經書念。

周朔坐得很規矩,端正有禮,真是一派認真讀書的好架勢。

薑佩兮如今往往得靠著什麽,托著腰才能久坐。她已經坐在這等了他好一會,現在腰很酸。

但她現在不想靠什麽軟枕墊子,她隻想賴到周朔身上。

平緩的念經聲一下頓住。

周朔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妻子,那是微不可覺的分量,卻像是千斤壓向他的心頭。

他伸手攬住妻子的腰,使得他們靠得更近,披散的長發融到一起,各自身上的氣息交纏。

“累了?”周朔問她,他咬字吞吐的氣息落在薑佩兮的額前。

酥酥麻麻的。

薑佩兮伸手扯過佛經,“繼續念。”

她素來矜嬌,此刻仍舊高高在上。

他便繼續念,冗長的經文被緩緩念出,悠長的,平穩寬和的聲音在這間一點也不莊嚴的屋子裏**漾開來。

他放鬆下來的聲音,尤為平和從容,一字一句都讓人心生親近。

薑佩兮忽然想,假若小時候給她講經的是周朔,她大概早就是佛門信徒了。

那些修為高深的法師講經時,母親一聽就是大半天。

在無數煩悶燥熱的下午,她不得不和母親一起跪在佛龕前,聽那些神神鬼鬼又故作玄虛的經文講解。

她總是忍著。忍著高僧們粗糙幹癟又遲鈍老邁的聲音,忍著小腿因長跪而帶來的發麻刺痛。

佛帶有的強製與逼迫,在幼時的薑佩兮心裏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她一點也不信佛。

她討厭任何的強權逼迫。

“你覺得大乘說得對,還是小乘說得對?”

妻子的聲音忽而響起,周朔中斷了經文的誦讀,“都很好。”

“選一個。”

他想了想:“大乘吧。”

她伸手擁住身邊的人,靠到他的懷裏,最終悶悶地應了一聲。

周朔摟著她,順著她的背脊輕撫,“困了?”

她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嗯”。

這一聲落下後,她就被周朔抱了起來。

薑佩兮摟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可以聽到他的心跳,緩慢的,平穩的,可以依賴的。

周朔抱著她往床榻走去。

他把人哄出來,現在再把人哄回去。他向來有始有終。

落到床榻上,周朔給她蓋上被子。

“我去吹燈。”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頰旁。

薑佩兮含含糊糊應道,“你去唄。”

她的手腕被握住,周朔無奈地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先鬆開,好不好?”

薑佩兮這才睜開眼,朦朧的光糊在眼前。她適應了一下,才再次看清,原來她一直揪著周朔的衣襟。

可她毫無所覺。

明亮的燈盞被熄滅,隻留下幾盞小光。

待到帳幔垂下,光線就幾不可見了。

薑佩兮把自己窩到被子裏,她為什麽連抓住人家的衣服都不知道?

很快就有人拉她蒙著臉的被子,試圖撥開她的盔甲:“不悶嗎?”

幾乎沒有推拒,她就鬆開了自己的執著。

新鮮的空氣湧進鼻腔,剛剛的潮濕悶熱散去。

薑佩兮睜開眼,她看到丈夫素白的寢衣,含混著呼喚他:“子轅。”

“嗯?”他撫過她粘在鬢角的額發。

羞怯的、矜傲的情緒散去,她捏著丈夫並不寬鬆的袖擺,“我沒想發脾氣。”

周朔愣了愣,他垂眸看她。

她半闔著眼,細密的羽睫遮住她淺淡的眸色。

吻落在額間。

他說:“是我不好。”

周朔不信神佛。

若論誰家的道理更讓他信服,他覺得小乘佛教更有說服力些。

此間苦厄。

他生來就是罪孽。

大乘說“渡化”,他才不信。

不會有人渡他。

但現在,他的妻子在他身邊,這是他的所愛。

這還不算“渡化”嗎?周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