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薑佩兮夜裏睡得不好。

孩子已經大了, 現在頗為好動,昨夜踹了她好多下。

她被折騰地半夢半醒,心裏又是生氣又是委屈。迷糊著快要醒來時, 身側的人把她抱到懷裏。

帶著濕氣的吻落在鬢發間,寬厚溫暖的手掌放到她的肚子上。

他的聲音混著深夜的寂靜, 輕慢且溫柔,“現在是深夜, 你該安靜些。”

他在向尚未出世的胎兒講道理。

這樣的認識使她覺得好笑。

於是湊到他的懷裏, 摸索著擁住她喜歡的溫度, 又在他發間極淡的墨香中睡去。

他總能輕易地安撫住她, 甚至是她腹中還不知事理孩子。

好動的孩子隔著肚皮蹬了幾腳父親的手掌,在感受到不可撼動的守護時,終於偃旗息鼓。

而此刻,素來睡得淺的薑佩兮聽到各種細瑣的聲音,像是螞蟻搬家一樣,嘈雜不絕。

她皺眉摸向身側, 空的。

勉強睜開眼睛, 尚未分明的天色使屋內一片暗淡。

她撩起床幔,昏暗的屋內沒有燭火顯得寂靜又空**。紗窗外有丫鬟小聲說話的聲音, 都被刻意壓低了。

身形高挑的人從帷帳後走來,走入她的世界裏。

“醒了?”

他去拿掛在木椸上的衣裙, 聲音融在晦暗的光影裏, 模糊不清。

薑佩兮手撐著床沿, 看向站在暗處的人。

素色的衣裙搭在他的手臂上,他向自己走來。

散亂的長發被他攏起, 他彎下腰指腹蹭過她的臉頰,平緩的聲音再次落在耳畔:“怎麽了?”

“你去哪了?”

“我去看了看今天要帶的東西有沒有準備好, 還有你的早膳,我讓他們帶了蓮子粥和紅豆丸子羹,點心是昨晚吃的,各包了幾樣。路上你挑著吃一些,先墊著。我已和平慈寺的師父打過招呼,等你到了,他們會再給你安排素齋。”

“聽經肯定人多,估摸要在太陽底下聽。我昨天已經讓人把冰送上去了,現在天熱,你要是不舒服,就去禪房歇息。”

薑佩兮抬頭看他,天漸漸亮了,光透進了屋子裏,讓她再次看清周朔的耐心細致。

“我幫你穿衣好不好?”

“嗯。”

“待會讓她們進來給你盤發?”

“嗯。”

薑佩兮看周朔彎腰給自己理裙子。靜默中,她忽而開口道:“你也好學學。”

“什麽?”周朔抬頭看她。

“盤發。”

畢竟他上輩子都學會了,這輩子也不該差。薑佩兮想。

“好,我改天試試。”他答應得很爽快。

夏日的天亮得早,薑佩兮看向透進光的窗柩。

碧色的窗紗被光照得朦朧,窗外的槐樹已過了花期,此時枝葉茂密,鬱鬱蔥蔥的樹影打在窗紗上,斑駁了光線。

清晨時分,蟬鳴四起,嗚咽起伏,襯得四周越發安靜。

窗外有一方小池,池邊高柳蔭蔭,完全是綠槐高柳咽新蟬的景致。①

這處宅邸仿了江南規製,很得薑佩兮歡心。

她坐在鏡前,由婢女幫她盤發梳妝,“常氏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周朔走到她身邊,給她遞了杯清茶,這是她早起的習慣,“沒什麽事,他們說是要來拜會。”

薑佩兮轉頭看他,有些狐疑:“就拜會?隻是拜會?”

“應該是吧,他們信裏也沒說別的。”

捧著茶盞抿了口,茶水裏清淡的澀味驅散薑佩兮早起的倦意,她想了想問道:“是不是他們來收租了?我們白住這麽久,也沒給他們些什麽。”

周朔微微一愣,開口有些遲疑:“應該也不至於?”

“你錢夠不夠?萬一真是來收租的,別拿不出租金來。不夠我有,這是鑰匙,你讓人去庫房取就行。”說著,薑佩兮從梳妝台的首飾匣子裏劃拉出一串鑰匙。

周朔看了看妻子遞過來的鑰匙,他覺得常氏應該沒膽子收租,“不用,我錢夠的。”

“行吧。不夠你自己來拿。”薑佩兮把鑰匙丟回匣子裏。

去平慈寺的行裝早已準備妥當,在周朔的安排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

薑佩兮被簇擁著到馬車前,周朔拉著她的手不斷叮囑:“有不舒服的就和寺裏僧人說,我已和他們打好招呼,他們會照料你的。”

“聽經也別熱著自己,你要喜歡,我們下次請師父到家裏來講。”

薑佩兮聽著他無盡的囑咐,默默看了看遠處青白的天際,她能說她現在不想去了嗎?

她不是佛門信徒,對聽經一點興趣也沒有。

要不是徐夫人和她說,平慈寺這次法會有高僧開光的平安福送,她才不去。

然而周朔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她現在說不想去像是耍人一樣。

薑佩兮心裏歎氣,抽開手,進到馬車裏麵。

妻子情緒的明顯衰落使周朔不安,他掀開一側的車簾再次詢問:“要不還是我們一起去呢?”

薑佩兮扯下車簾,不願看到他關切的樣子,“忙你的吧。”

馬車緩慢地行駛,車輪壓過青石板,又碾過碎石路。

因天色尚早,一路上都是清晨的水露氣息,本該算是不錯的精致,薑佩兮卻沒半點玩賞的心思。

她不是喜歡出門的人,尤其不喜歡獨自出門。

薑佩兮摸了摸腹中的孩子,他現在很安靜,沒昨夜那麽鬧騰。

要不是為了給孩子求福,這個門她是真一點都不想出。

上輩子善兒小時候身子不大好,動不動就受寒發熱。

梧桐院上下的嬤嬤侍女無不小心伺候他,奈何他就是三天一咳嗽,五天一發熱。

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可卻沒一個能說出所以然。

最後大夫嘀嘀咕咕說是不是衝了什麽,犯了邪祟。

周朔對這種解釋完全不信,他冷下臉:“請你們來是治病,不是說這些話。”

彼時薑佩兮憂愁地坐在一旁,作為母親,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生病受罪,這種無助感刺痛每一根神經。

大夫說的話她上了心。

她開始請福,甚至於吃齋。

在孩子臉燒得通紅的夜晚,薑佩兮守著他,一夜夜熬到天亮。

焦心與素食,很快使她精力不濟。

周朔不再允許她徹夜陪著孩子,他拉住她的手腕:“去睡吧,孩子我來守著。”

薑佩兮扯回自己的手,固執地守著床邊,守著她正在遭受病痛的孩子。

“不放心她們,我也不放心嗎?我會看著他的,你安心去睡。”

他聲音溫和,用無奈又無助的語氣勸她,“孩子已經病了。佩兮,倘若你也病了,我該怎麽辦呢?”

聽到這樣的話,她積壓在心頭的無助全數湧出,濕潤了眼眶。

淚水滴到布被上,周朔俯身捧她別過去的臉,“怎麽了呢,別哭、別哭。是我不好,我說錯話了,下次再不說了。別哭、別哭……”

薑佩兮看向神色不安的丈夫,“我什麽也做不了,什麽用都沒有。我隻能看著善兒、隻能看著他這樣受罪……”

周朔歎了口氣,撫過她的淚水,“怎麽會呢,你在他身邊啊。”

“可這有什麽用?我又不能替他受過。”

“別這麽說,這樣說不好。”拇指抵住她的唇,周朔眉頭微簇,“善兒需要你,他不能沒有你。若是你病了,叫他如何安心?”

眼角的淚水被他珍而重之地擦去,周朔的手順著她的脊骨輕撫,“他會好的,別擔心。你先去睡,我守著他,他一退熱我就去叫你,好不好?”

薑佩兮靠著他的頸側,手裏纏著他披散下來的長發,“我不放心,我很難過,沒法去睡。”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語氣完全轉為歎息,隻順著她的頭發,在不知不覺中梳理她焦躁無助的情緒。

“就這樣靠著我眯一會好不好?你已經很久沒有闔眼了。”

薑佩兮被他抱著,他的懷抱很鬆,毫無強製逼迫的意味。甚至於隻要她稍有一點抵觸,抱著她的丈夫就會鬆開手,變得手足無措。

而那時,她緊緊抓著他柔軟舒適的寢衣,把平整的料子揉進手間,揉出折痕。混著他的長發一起,她試圖抓住更多。

可周朔對此,一無所覺。

周朔做事很有分寸,總是一步步地攻陷她,使她在無聲無息間卸下所有防備與不安。

因大夫的一句話,薑佩兮有了努力的方向,他們兩人都開始吃齋。

連續半個月的齋飯,顯然不適合自幼生活優渥的薑佩兮。哪怕她每次都努力地去吃那些簡陋粗糙的素齋,也往往吃不了幾口就執著筷子無從下口。

周朔先端了一碗蛋羹放到她麵前,告訴她這不算葷腥。

等薑佩兮猶豫著吃了幾口,他又將擱在旁邊的一盅鴿子湯端到她麵前。

這下薑佩兮再裝不了傻,“這個肯定是葷的了。”

周朔神色鎮定:“做都做了,不吃浪費更不利於積福。”

薑佩兮看看自己的素齋,“但我這些……也吃不完。”

“我來吃。”周朔看向她,“這樣吃齋攢的福也不會少。”

薑佩兮壓低聲音,怕神明聽見,“我們這是不是在鑽空子?”

“心意到就好。”這是周朔的解釋。

於是這場為孩子祈福而吃齋最後的落實者,隻有周朔。

想起過往,薑佩兮不由發笑。

她忽然覺得,她和周朔兩個人都挺會自欺欺人。

上輩子善兒幼時身體不好,孩子病的時候周朔在還好。若是周朔不在,她一定和孩子前後腳病倒。

後來薑佩兮沒精力照顧幼子,便隻好由著周主君把善兒和她兒子養在一起。

這段時間並不長,但薑佩兮不能忍受,那是她的孩子,憑什麽養在別人那?

她曾為這個跟周朔發過脾氣。那次之後,善兒再沒養在別人那。

等善兒大了些,就不再經常生病。可她的身體卻每況愈下,無端疲乏,精神不振,夢魘頻發。

她開始頻繁吃藥,藥也越來越苦。

垂下眸,薑佩兮低頭摸了摸此刻仍在腹中的孩子。

她不知道這輩子孩子是否仍舊幼時多病。但作為母親,能早為孩子求些福就早些吧,反正也沒有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