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驕陽的夏日, 蟬鳴聒噪。

薑佩兮冬日怕冷,夏日怕熱,如今宅邸各處屋舍都供上了冰。

寇嬤嬤作為管家嬤嬤試圖勸阻主人家這樣奢侈的行徑。

奈何東家並不當回事:“一點冰, 也算不得奢靡。夫人怕熱,一切以她舒適為要。”

寇嬤嬤解釋她的理由:“隻在夫人常待的幾個屋子裏供冰也夠了, 何必間間屋子都供上?用不上,也太浪費了些。”

東家隻笑了笑:“你們當差也辛苦, 屋子裏的冰也能給你們納涼, 如何算是浪費呢?”

寇嬤嬤愣了好一會, 才欠身謝恩:“東家仁善。”

他們正說著話, 房門被叩響。

緊接著便是幾個小廝捧著高高的賬本進來,隨後邁進門檻的是被阿商小心攙扶的薑佩兮。

看到妻子,周朔立刻站起身,他看了眼外頭的太陽,“這麽大的日頭,怎麽還出來?有事吩咐我就好, 何必親自出來。”

他接過妻子手裏的團扇, 給她扇風。

她鬢角的碎發沾了汗,貼在鬢邊。

見周朔又是拿絹帕給她擦汗, 又是給她搖扇子。

薑佩兮被他弄得不好意思,笑著避開, “哪這麽金貴?”

她指了指小廝放進來的賬本, 對周朔道:“這些賬本是今年的新賬, 我讓阿青派人送過來的。你幫我對賬吧,我實在懶得看這些。”

“好。”周朔頷首應下。

薑佩兮在靠近冰盆的位置坐下, 看向周朔:“徐夫人約我明日去平慈寺參加法會,你去不去?”

周朔還沒有回答, 一旁的寇嬤嬤先開口了:“這麽熱的天,夫人您身子又重,何苦折騰呢?”

“徐夫人和我說,平慈寺這次法會請了一位得道高僧,想來聽高僧講經怎麽也會有些體悟。”薑佩兮看向寇嬤嬤。

佛道兩派在世家裏各有信徒,薑佩兮的母親薑王夫人便是虔誠的佛門信徒,而陽翟的裴主君則一心一意崇尚黃老之術。

但不論是佛還是道,薑佩兮都不信。她覺得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都是人心作祟。

但上輩子,她曾在佛前祈願。

“我待會準備車馬,還有明天聽經要用的東西。”周朔看著她,神情認真,“佩兮有什麽想帶的嗎?”

薑佩兮抬眼看向身前的人,往昔湧上心頭。

天翮六年,她跪在古佛前,周遭是嘈雜的經文禪語。

她俯身叩首,祈求身處高位神佛,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安如意,長命百歲。

癡癡傻傻的行徑。

薑佩兮每每回想起都覺得丟人。

“但我明天不得空,不能陪你一起去。婁縣常氏明天要過來,我先前已經和他們約好了時間,不好失信。”

他很恭謙,試探著給她提出可行的意見,“我讓人跟寺裏的住持打個招呼,讓他們給你準備一間禪房來休息,再讓幾個侍從跟著你,好不好?”

薑佩兮笑了笑,“好。”

周朔抬手讓屋子裏的仆婢退下。

看到欲言又止的寇嬤嬤,他搖了搖頭。

屋子空寂下來,隻剩他們兩個。

周朔彎下腰,側首看妻子的神情:“不高興了?”

薑佩兮避開他的呼吸,奪過他手上的團扇,擋到自己的麵前,“哪有?”

他伸手捏住扇柄使扇麵側開角度,看到妻子的神情。

“哪裏沒有?”他的語氣有些歎息,指腹觸碰她下垂的唇角,“都不肯看我了。”

薑佩兮並不需要他的陪伴。隻是一場法會,來去最多一天時間。

她垂下眸,抿了抿唇。

這樣短暫的分別,對於曾經和周朔大半年不通音信的薑佩兮來說,根本算不上分開。

但她沒想到周朔會拒絕她。

於是此刻那點微弱的不甘心忽然湧上心頭,擠占她的矜傲,那些抱怨的話被咕囔著說出:“也不知道是誰說要一直陪我。”

周朔一怔,妻子麵上並無怒色,也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她隻是垂眸避開他的觸碰,顯出幾分倔強。

“我們明天一起去。”

妻子垂下的眸子這才抬眼看向他,清透的眸中隱有霧色,像是春山雨後的傍晚。

周朔俯下身,指腹蹭過她的眼角,終而落在她的耳旁,將她散在鬢邊的碎發順到耳後。

“是我不好。我忘記了我的誓言,抱歉,以後不會了。明天我們一起去法會,常氏那邊讓他們改天再過來。”

薑佩兮靜靜看著周朔,他的神色已染上愧疚,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

他用不著這樣,薑佩兮想。

她不需要他這樣。

弄得似乎她在無理取鬧,而迫使眼前人做出謙讓一樣。他明明就不想去法會,隻是怕她不高興才答應一起去。

薑佩兮記得,周朔說過,他不信神佛。

前世在佛前祈願的時候,她得知周朔不信這些。

但她仍舊固執地求了。

固執地把自己所期望的,托付給他所不相信的神明。

她好像變得很不講道理,薑佩兮忽然意識到。

無論周朔是否陪自己去法會,她都不會高興了。

薑佩兮抿起唇,彎出笑,使自己神態放鬆:“不用了,徐夫人和我一起,我們作伴正好。你都和常氏約好日子了,怎麽好臨時變卦?做你要做的事情吧,不用顧及我。”

周朔皺起眉,他握住了妻子的手腕,順著牽她的手,把她的手包進自己的手心。

他半跪及地,抬頭仰視妻子:“我是不是讓你受委屈了?”

薑佩兮搖頭,“沒有,你別多想。”

“我沒料到和常氏約定的日子和法會撞上。你要去法會,我自然和你一起去。我剛才說錯話了,別生氣,好不好?”

偽裝的麵具在謙讓縱容的話語下碎裂剝落,薑佩兮麵上牽出的假笑終於褪去。

“我說,不用。”

她的怒意多像冰火,寒涼地使人望而生畏。

舒淡冷清的眉眼一旦褪去笑意,冷豔的麵容便顯出高高在上的孤矜高傲。

不可親近,不敢親近。

於周朔而言,妻子這樣的神情轉變他已很熟悉。

倘若他再試圖說什麽,那麽她冷淡的眼中將溢出厭惡。

然而他還是選擇鼓起勇氣,“我想和你一起去。”

“可是我不想。”滿載涼意的聲線,剔透清淺的眸色像簷下的冰霜,倦怠與厭煩一齊裹著微不可見的戾氣傾湧而出。

他想說的話哽在嗓子眼。靜默一瞬,周朔很快整理好情緒,他放緩了聲音:“好。我會安排好明日的行程。佩兮明早想什麽時候動身?”

“卯時。”

“那麽早?不用過早膳再去嗎?”

“不。”

“好。”周朔站起身,他鬆開了握住她的手,一派恭敬,“我先去安排,可能不太周到,佩兮有想帶的東西就讓阿商和我說。”

平慈寺法會的相關內容很快送到了周朔手裏,是常氏送來的消息。

平慈寺這次請來的高僧法號為三相,他曾在陽翟布道講經,道行頗深,也很受信徒敬重。

隻是如今裴主君一心向道,陽翟也就沒有他們佛家的容身之處了。

比起這位法師來自何地,周朔更加關心明天妻子的行程能否順遂。

他給常氏寫了信,羅列出需要他們在平慈寺打點的地方。

盡管請辭信已經被遞往建興,但周氏並沒有與他斷了聯係。他仍舊能差遣周氏的仆役,可周朔不想再和建興有交集。

他的想法很簡單,等時日久了,建興的主君就會忘了他這麽個人。

他又不是虔誠的忠仆,也沒有滔天的本事,主家很快就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用的工具。

傀儡而已,建興多的是。

周朔對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沒什麽興趣,倒是翻了翻明日三相法師要講的經書。

晚膳的時候,薑佩兮沒出現。

寇嬤嬤惆悵地稟告東家,夫人沒有胃口,不來用膳了。她很為這位夫人憂心,夫人的氣性也太大了些。

且不說她現在身子重,不適宜湊熱鬧。就是當下為著東家不陪她去那什麽法會,便甩臉子連飯都不肯吃了。

哪個男人能縱著這樣的脾氣?

聽到她的稟告後,東家在位置上坐了好一會。

寇嬤嬤提心吊膽地為夫人辯護:“天熱,許是夫人下午中了些暑氣,現在沒胃口也是正常。”

“請大夫來。”東家站起身。

寇嬤嬤心頭一跳:“暑氣罷了,讓夫人歇歇就好,請大夫也就那麽回事。”

東家看向她,有些歎息:“夫人是心情不好,還是真的不舒服?”

寇嬤嬤低下頭,沒敢回話。

“煮些綠豆湯,再弄些點心,不要弄得太甜。待會送到屋子裏去。”東家這麽吩咐。

周朔進到內室,看到妻子臥在**,背對著外麵。

他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拉她露在外麵的手,“睡了嗎?”

她的手被他拉住,纖細的手指被握緊掌心。

她沒理他。

周朔便彎下腰,靠近她:“不吃晚膳怎麽行?好歹吃一口再睡,我讓人煮了綠豆湯,少喝幾口好不好?”

薑佩兮抽回自己的手,她現在不想理他。

安靜了幾息,她的手再次被周朔拉住,他的氣息籠罩了她的呼吸,“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憋著氣多傷身子?”

薑佩兮一手被周朔拉著,她就用另一隻手去打他,打他拉住自己的手。

打了還不夠,她又擰了一把。

手背很快出現紅痕。

周朔始終沒說話,他任憑她作弄他。

薑佩兮沒忍住轉身看他。他很安靜地看著自己,神色從容,黑沉的眸子中沒有任何不滿。

打過了人,現在就該罵了。

薑佩兮試圖尋找他縱容的底線,她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該用什麽來罵他,最終隻憋了三個字:

“糊塗蟲。”

“你這個糊塗蟲。”薑佩兮又重複了一遍。

周朔頷首應下,他拉著她的手一直沒鬆:“我不好。下次我機靈些,這次就不生氣了,好不好?”

妻子看著他不說話。

周朔便擔心起自己的冒犯,於是又試探著開口商量:“不是不能生氣,但先用膳呢?等吃飽了再教訓我,好不好?”

他用的是“教訓”這個詞。

這個詞往往出現在尊者對卑者,或者長者對幼者的關係上。

毫無疑問,在周朔的認知裏:她是尊者。

假若周朔拒絕陪她一起去法會,讓薑佩兮的不滿起了點火星。那麽緊接著他的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便徹底點燃了她。

他越是小心謹慎,越是知禮謙和,便越讓薑佩兮惱火。

他們是夫妻,他在這幹什麽?

拿出那套對著尊駕貴客的禮儀,他想幹什麽?

“你怕我,你在怕什麽?”她問他。

周朔微愣,他看到了妻子麵上的冷意,再次試圖辯解:“沒、不……我隻是怕你不高興,怕你受委屈。”

怕你後悔,後悔和他一起離開世家,到這樣荒僻的地方,遠離了自己的血親與本該享有的尊榮。

怕你在日積月累的失望中,最終後悔遇見他。

後悔遇到他這樣一個,

平俗無趣且毫無所長的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