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治壽縣的南山上有座佛寺, 求福納緣靈驗與否沒人說得清。

不過山上的景色倒是很好,恰逢初夏時節,山上涼爽愜意, 又開了大片的紫陽花,寺裏香火還算旺盛。

李員外家的少夫人最近常往平慈寺去, 治壽縣富貴人家的夫人們都清楚她的心思。

她已生了三個女兒,當下又懷著, 若這個再不是兒子, 正妻的位置恐怕就坐不下去了。

李少夫人的爹做的是引車賣漿類的小生意, 因早些年救了李員外一命。

李員外想要報恩, 便給自己的嫡子與恩人家定了親。

李少爺有很強的門第之見,瞧不上這個小戶的女兒,但又看在她還有幾分姿色的份上,也沒堅持跟家裏鬧下去。

李家的老夫人極為偏愛這個嫡孫,為了彌補給他房裏放了不少通房丫頭。

老夫人想抱曾孫的話,從李少夫人進門那一天便在念叨, 念叨了五年, 卻隻叨來三個丫頭。

老夫人很不滿,當著再度有孕的孫媳婦對乖孫道:“喬員外家的女兒出落得水靈, 我看著很不錯,家底也配你。等這邊生下來, 還不是兒子, 我們也好去喬家提親了。”

李少夫人惶恐抬眼看向老夫人, 身體顫抖,眼眶紅濕欲泣未泣。看向丈夫想要尋求庇護, 卻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孫兒聽老夫人安排。”

李少夫人回去後哭了一夜,第二日腫著眼睛去平慈寺祈求神佛保佑肚子裏能是個兒子。

她每日早出晚歸地在佛下祈求肚子裏能是個男孩。寺裏的僧人憐憫她, 給她開了間禪房供她休息。

但李少夫人幾乎用不到,她近乎整日都跪在佛前,腿早跪腫了,走路都搖搖晃晃。

她知道這樣的行為毫無意義,卻不知道除了求神拜佛,她還能為自己付出哪些努力。

寺廟的僧人怕李少夫人跪出事,好說歹說才勸動她去山後看看風景,試著放下心結。

李少夫人在這次難得的散心裏,遇見了那位外來的年輕夫人。

治壽是個小地方,城西的雞丟了幾隻,城北哪家狗咬了人,都能被茶館裏的人談論好幾天,更勿論年輕婦人來這定居的大動靜。

年輕婦人來的那天確實驚起了不小的動靜,她落腳的地方是隔壁婁縣常氏的宅子。

常氏二公子在門口候了一天,將近傍晚才等到姍姍來遲的馬車。

婁縣常氏在世家裏是邊角小戶,可卻也是實實在在坐鎮一方的豪紳,不是普通的富貴之家能攀扯的。

常二公子從家裏帶了十幾個仆婦與侍從,把宅子守得嚴實,嚴絲合縫地保護那個外來女子。

無趣的治壽自然好奇外來人的身份,有人猜測她是常二公子要娶回家的美嬌娘,也有人說她是世家裏某位大貴人的外室。

常二公子接到人的當夜便離開治壽,自那後過了近兩個月,卻再未來過這宅邸。

隨著眾人對常府采買的物件,以及不知哪來的消息說常府在尋穩婆,治壽人確定住在常府裏的是個懷孕的婦人。

輿論近乎完全倒向一邊,認為這個外來女人是不知檢點、勾引世家貴人的狐狸精。

治壽的夫人們從一開始因敬畏而不敢拜訪,到如今因不屑而不下請帖,還不到兩個月時間。

李少夫人很意外自己能見到這位一直閉門不出的婦人,更加意外她的美麗姣好。

她身姿纖瘦,身上是很常見的藕色對襟襦裙,處在孕期的肚子很明顯。

坐在涼亭裏,手上拿著團扇,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漫不經心下全是愜意自在。

“吉祥,小心些。”

遙遙的,她的聲音隔著花陰傳到李少夫人耳內。

李少夫人躊躇片刻,鼓起勇氣尋上前。她走到涼亭外,圍繞在婦人身邊的婢女彎腰低語。

李少夫人看到了她的正臉,那是極為豔美精麗的五官,眉宇間卻縈著清冷薄涼之氣,讓人看著不由心生敬畏,生怕褻瀆。

可因處在孕期,她又有許多即將成為母親的柔和慈愛。

李少夫人盈盈施了個禮:“妾身是李員外家的媳婦。見夫人吃的梅子,妾身嘴裏發酸,想問夫人可否賣些給妾身解饞。”

“我帶了好些,可以分些給你。”

李少夫人道了謝,又看向一旁的石凳,露出些窘迫:“妾身有些走不動,可否借夫人這坐片刻?”

“佛家之地,非我私宅,夫人坐就是。”

李少夫人如願坐下。

眼前的美貌夫人對身邊的婢女道:“去看看吉祥跑哪玩了,叫她別走太遠,我們馬上回去了。”

李少夫人捏了顆梅子進嘴,酸味浸潤口腔,難得的饞意被壓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有八個月了,夫人瞧著月份也不小。”

纖細的指尖捏著扇柄,精美的扇麵轉了兩圈,眼前人笑了笑:“我比夫人少一個月。”

李少夫人頷首笑道:“夫人月份不小,出門可要多當心些。我的頭胎沒足月就生了,也就七個月多點。幸好當時家裏準備得早,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薑佩兮搖扇的手微頓,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腹中的孩子,“願他能足月吧,我還沒準備好他來。”

上輩子,孩子是足月出生的。

但薑佩兮摸不準這輩子能不能,畢竟她上輩子可沒這麽折騰他。

趕路、被劫、墜馬、躲避追殺……

樁樁件件,薑佩兮如今想來都心驚,真不知道自己當初怎麽敢這樣折騰。

“孩子說來就來,真是沒法說準。我三個孩子,就一個是足月生的,另外兩個都是七個月生的。”

薑佩兮詫異看向眼前的婦人,三個?

這怎麽照看得過來?

她上輩子就善兒一個,除了她和周朔都寡欲外。薑佩兮打心眼裏覺得,教養孩子實在耗費心神。

周朔更沒有再要一個的想法,一個善兒就夠他頭疼了。

他沒有嚴父的架子,對孩子多是縱容嬌慣,薑佩兮約束訓斥孩子的次數比他多多了。

後來善兒甚至敢耍橫頂撞他,彼時周朔還沒怎麽樣。

薑佩兮先氣起來,頓時冷下臉命他跪下,又讓侍女去取竹條。

她就用竹條打了一下,善兒便嚎起來委屈得眼淚鼻涕一起掉。

薑佩兮聽得揪心,再打不了第二下。

她氣得胸悶,又不好讓孩子知道自己舍不得打他,隻好冷著臉令他跪好,跪到知錯再起身。

薑佩兮抽身回屋,周朔跟進來寬慰她:“他還小,較什麽勁呢?有錯我們慢慢教就是,何必氣著自己?”

“佩兮,別氣著自己。”

薑佩兮被孩子賭的氣無處發,對上周朔便是指責:“都是你慣的!你看看他被你慣的,越發無法無天了。趁著先生打盹,夥著同學書也不念了,字也不寫了,就知道玩。”

“你不過說他一句,他就十句頂回來!他就是這麽和父親說話的?誰家的孩子不尊師不敬父?反了天了。”

“他還小,不過是冒失些。哪扯得上尊師什麽的。”

“你總這麽說,就這樣給他縱出了這壞毛病!今天學不會規矩,誰能縱他一輩子?”

周朔端茶給她平氣:“等他大些,自會明白事理,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孩子的天性也就這幾年,我們做父母的,能庇護他無憂無慮的日子也沒多久。”

薑佩兮冷哼:“他是無憂無慮了。學府先生的頭發都要愁白了。”

“我去給先生們賠禮道歉。”

薑佩兮狠狠剜他一眼:“都是你慣的!”

周朔淡笑:“慣便慣些,我給他兜著。”

周朔給學府每位先生都賠過禮,甚至去過善兒大多的同窗家裏,替他這個頑劣的兒子道歉。

一個善兒,實在是夠他頭疼了。

薑佩兮摸了摸肚子,心中祈願這輩子孩子能乖些。反正說什麽都不能再讓周朔這麽縱著了。

她幽幽歎了口氣,看向眼前的婦人,想要尋找教育孩子的經驗:“夫人的孩子淘氣嗎?做父母的,該怎麽管教呢?”

李少夫人神情一僵,半晌扯了扯唇低下頭:“孩子自小是婆婆照看的,我不怎麽見到她們。”

薑佩兮不由蹙眉:“孩子還是養在自己身邊才好。”

李少夫人忍了忍淚,勉強擠出一抹笑:“我知道。婆婆已經答應我,隻要這次生下男孩,孩子就能讓我照看了。”

薑佩兮明白了她的處境,她作為有封號有品級的郡君,尚且時常受到約束限製。

極為嚴苛的門第之見,讓世家子息稀薄,促使女郎和郎君幾乎一樣尊貴,女郎也能成為主君,承擔家業。

但……這是在沒有男孩的前提下。如果家裏有男孩,繼承家業就幾乎輪不到女孩。

世家的繼承次序是先男女,再長幼。

薑佩兮抿了抿唇,開口寬慰道:“孩子天性親母親的,就算沒有自幼養在身邊。她們也會很親你的。”

李少夫人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露出些羞赧:“是,夫人說的是。我瞧夫人麵生,想來夫人不是此地人,不知夫人是哪家的客人?我改日好登門致謝。”

“我姓薑,目前暫住在常氏的宅院裏。”

李少夫人愣了愣,縱然她是遠離世家的普通女子,可八姓之一的江陵薑氏,她不至於不知道。

再開口便帶了些試探與小心:“夫人的姓具體是……”

“薑水的薑。”薑佩兮笑了笑,有意誤導她。

“哦,江水。”李少夫人放下心,微微頷首,“江夫人。”

“夫人本姓什麽?”

“妾身家中姓徐。”

薑佩兮含笑道:“我不常出來,徐夫人若是得閑,可去城東常府與我閑話。”

李少夫人連忙道:“那便多有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