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王氏的人馬告辭離開, 周氏清掃了匪盜的餘孽。在確保安全後,周朔帶著薑佩兮返回寧安。

他們沒能立刻離開,寧安有匪徒的暗線, 可能是寧安的當地人,也可能是從建興派來的周氏族人。

總之, 周朔覺得這是他為建興辦的最後一件事,他想把匪徒的事徹底解決。

薑佩兮沒有反對, 她清楚周朔的品行, 盡職盡責, 有始有終。

周朔沒再提讓她先離開的建議, 薑佩兮滿意他終於懂了些眼色。

周朔有他需要忙的,每天接觸許多人、許多事。而薑佩兮卻像是被供奉在佛龕裏的神像,冷清寂靜,與外界斷開了聯係。

沒有人再惹她生氣,薑佩兮心態越來越好,胎象也漸漸穩定。腹中的胎兒每天都有明顯地成長, 她身體也笨重了下來。

周朔每日會陪她用餐, 想著辦法讓她多吃些,包括但不限於請南方的廚子, 想法子購買她喜歡的食材,或者總勸她。

“吃一點, 少吃一點就好。”

“再吃一口呢?”

他的哄勸隻在開始有點作用, 隨著天氣的回暖, 作為戈壁的寧安裏燥熱隨著砂石蒸騰而上,薑佩兮開始惡心嘔吐。

大夫解釋是孕吐, 不當緊,有的婦人就是月份大了才有。

薑佩兮心裏稀奇, 上輩子她在建興養胎的時候是沒有孕吐的。她更加傾向於自己是對寧安水土不服,空氣裏的幹燥與悶熱讓她懶怠疲倦。

周朔則認可孕吐的說法,並對那個腹中的孩子產生了微妙的厭惡。尤其妻子的肚子肉眼可見地變大,而她本人卻日漸消瘦。

靈動鮮活的女郎變得倦怠疲憊,似乎身上所有的精血都去供養那個未知的胎兒。

她像是在枯萎。

這讓周朔很煩躁。

寄生的怪物。

在某次見證妻子把好不容易吃下的湯食全數吐出,不斷幹嘔後,周朔對這個胎兒下了滿含惡意的定義。

那陣勁頭過去後,薑佩兮緩過來喝了兩口茶,失去用膳的胃口。她看到周朔麵色隱隱泛著冷意,歎了口氣:“我不吃了,你再吃些。”

“撤下去吧,我也不吃了。”周朔拿過帕子幫她擦唇角的水漬。

“你吃的還沒有我多,下午你還要忙,再吃些。”

“不用,我不餓。”

薑佩兮思忖片刻,提議道:“我們還是別再一起吃了,我總吐,也影響你的胃口。”

周朔垂著眸,唇抿成線。

半晌,他躲開薑佩兮的目光,抬手讓侍女收拾桌上的膳食,自顧攙妻子往裏屋去。

薑佩兮猜他大概要說什麽,不方便在人前講,便順著他走到裏屋。

垂簾放下,擋住外間的視線。

薑佩兮在榻上坐好,看向周朔,等待他想說的話。

他忽然靠近,捧著她的臉頰,俯身吻她的唇角。又磨到她的唇瓣,一點點撬開她的唇齒,嚐到她唇間清茶的澀味。

清苦的,一點點滲進味蕾,刺痛心肺。

“對不起。”他呢喃的歉意含糊在唇齒間。

薑佩兮迷糊聽著,“怎麽了?為什麽要道歉?”

他輕輕摟著她,埋在她的肩窩裏,“如果不是我,你不會這麽難受。如果不是我,你不會在這裏遭罪……”

薑佩兮已經過了好一段沒有苦惱的日子,現在她需要想想,該怎麽安撫眼前滿懷負罪感的丈夫。

“我可以隨時離開,不是被迫留下。留在寧安,是我比較後的選擇。這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沒什麽好愧疚的。”

她的聲線仍舊是清冷寒涼的,卻說著寬慰他的話。

沒什麽好愧疚?

怎麽可能不愧疚呢?如果不是他疏忽,疏忽後又隻想逃避,逃避後又惦念著不肯放手……

他不是錯了一步,是步步都錯。

但凡他能少錯一步,妻子便不會懷上這個孩子,更不會受這場罪。

他怎麽可以讓她懷上孩子呢?

怎麽可以,把她拉入深淵呢?

對未來的恐懼,對過去的厭惡,此刻混著妻子的關懷盡數化為愧疚與不安,如流沙般將他淹沒,使他近乎窒息。

“我現在很好,你少操心這操心那。”薑佩兮握住周朔的手,摩挲他的手背,“我有事想和你商量,關於吉祥,我想收養她當女兒,帶她離開這兒。你怎麽想?”

“可以,我來和她父親說,但收養不妨再考慮考慮。”

周朔垂眸看向妻子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帶有安撫意味的接觸使他漸漸從怨恨與惶恐中脫離,能夠恢複些理智進行思考。

“一來我們年紀合不上,未必有做她父母的能力。二來收養後,她算是跨進了世家……她身後沒有宗族,進入世家未必是好事。”

周朔說得很在理,薑佩兮聽取他的建議,問道:“那我們就先把她帶走,不給個身份嗎?”

“你把她帶在身邊,我們護著她,她也不需要什麽身份。”

薑佩兮仍有些憂慮:“不明不白把人家女兒帶走,也沒個具體說法,她家裏不放心怎麽辦?”

“我來處理,他們會放心的。”

帶吉祥離開的事情,就這樣被敲定了。

周朔的辦事效率很快,幾日後,吉祥家中的女性長輩便來拜訪薑佩兮。

薑佩兮讓阿商請她們進裏屋坐,她靠在榻上打起精神,準備接受她們教自己怎麽照顧吉祥的叮囑。

狹小的裏屋擠進八個女人,一個拄拐佝僂的老婦,三個滿臉精明的婦人,四個年輕的姑娘。

薑佩兮請她們都坐,卻隻有老婦和婦人坐了,四個姑娘站在她們身後。烏泱泱一群,很有氣勢。

薑佩兮率先開口:“吉祥跟著我,我會好好照顧她,你們不用擔心。”

老婦滿是褶皺的臉擠出笑:“丫頭能伺候貴人,是她幾輩子的福氣。她要是不聽話,夫人隻管打罵。我們已經教過她,夫人是她的再生父母,她往後除了伺候貴人,更要伺候夫人,事事皆以夫人為先。”

薑佩兮笑了笑:“我們用不著她伺候,這樣小的孩子,我們哪裏舍得?我是把她當姑娘養的,就是驕縱些也沒什麽。”

“吉祥那丫頭悶得狠,又畏畏縮縮的。夫人既要挑人伺候貴人,看看我女兒呢。”長臉婦人笑道,拉過身後的女孩,推到前麵,讓薑佩兮看個清楚。

薑佩兮詫異抬眼看向拘謹羞澀的女孩,梳著整齊的發髻,簪了兩支豔紅花簪,抹了粉塗了口脂,約莫十五六歲,但這身打扮實在顯老。

就在薑佩兮還在打量的時候,另一邊的方臉婦人忙拉過身後的兩個女兒,擠開羞澀的女孩,讓她們占據薑佩兮的視線。

“夫人看看我兩個女兒,生得多整齊?可比吉祥身量好多了。貴人用起來肯定更舒心些,那幹癟的丫頭有什麽意趣?”

又一個女孩擠進薑佩兮視線裏,最後開口的婦人不甘示弱,她轉過自己的女兒,拍了拍她的屁股,得意道:“夫人看看我女兒,這屁股,多適合生養。生那十個八個,生下來都養在夫人膝下,定好好孝順夫人。”

薑佩兮終於聽懂她們的意思,麵色頓時冷下來,她斥道:“知道你們在說什麽嗎?”

長臉婦人反應敏銳,她連忙站起來,拉過女孩:“我嫂子說胡話呢,我們這些丫頭最是聽話,自然聽夫人話,夫人讓她們生才生,夫人不開口,她們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懷。”

邪火衝上薑佩兮心頭,她冷笑一聲:“她們有沒有膽子我不知道,你們膽子倒是大得很!慫恿世家子弟納妾,你們有幾個腦袋?”

婦人們麵色一僵,神情露出些惶恐。

“媳婦們年輕,說話多少不中聽,夫人諒解些。”

老婦人笑著緩和氣氛,忽而她話風一轉,“她們到底也是一心為夫人著想,夫人現在懷著身子,不好伺候貴人。可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呢?與其讓貴人被外頭的妖精迷了眼,夫人不如先找幾個能拿捏在手裏的,即方便了貴人,夫人您也省了心。”

薑佩兮震驚於這樣荒謬的言論,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婦人,愣著說不出話來。

方臉婦人見薑佩兮沒駁斥,擠上前笑道:“娘說的正是呢,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夫人別不信,隻是貴人瞞著您,您不知道罷了。貴人外頭若隻有一個,夫人都要謝天謝地呢。您是不知道,這些男人趁著女人不方便的時候,在外頭廝混成什麽樣。”

周朔回來時聽到裏屋有聲音,他估摸妻子可能在待客。他貿然進去多有失禮,便想在外頭等裏麵待客結束。

這裏的處所不隔音,裏頭說話大聲些,外間能聽得七七八八。周朔甚至沒來及在外間坐下,便把裏麵話聽了個幹淨。

他氣血上湧,手拍在桌上,大步走向裏間,扯簾子時就忍不住罵道:“你們滿嘴胡說些什麽?什麽粗鄙鄉野的蠢話,也敢跑到貴人麵前嚼舌吐沫?”

冷厲嚴酷的斥罵鞭打這些心存僥幸的婦人,她們連忙站起來戰兢看向這位來自建興的貴人,畏縮如鵪鶉。

老婦人勉強穩住心神,上前半步想要問安,緊接著卻聽到貴人壓抑著怒火的斥責:“滾出去!”

烏泱泱一群人出去後,裏屋空寂下來。薑佩兮看周朔還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的意思。

他平日總一副溫吞和氣的樣子,此刻麵上的怒意卻無法掩藏。他眉頭緊皺,眸光冷凝,身上溢出被冒犯後的嚴重不悅,竟露出了極為嚴厲強勢的態度。

薑佩兮不由想笑,她都沒這麽生氣,“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

周朔沒搭話。

見他是真被氣著了,薑佩兮掀開蓋在腿上的薄毯去找鞋。

她腳剛剛夠到鞋子,想穿上起身,便被周朔先一步扶住。

薑佩兮順著他的力靠回軟榻,端過一旁的茶盞遞給他:“消消氣。”

手一伸,就從旁邊的果盤裏拿了兩個梅子。

她往周朔嘴裏塞了一個,看他吃得不設防,又笑眯眯把另一個塞了進去。

剛才那些婦人的話的確惹惱了她,但看周朔氣成這樣,薑佩兮那點怒意全散了。她便看著他滿眼是笑。

周朔最終沒有忍住,他憋悶地把茶盞放到一旁:“別聽她們瞎說……”

“你不會的,我知道。”她的回複毫不猶豫。

周朔看了眼神色平靜妻子,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說什麽,可又別過了臉。不知在生什麽悶氣。

薑佩兮開口表態:“旁人我不知,但你不會的。你的教養品性,我多少知道一二,我不會疑心你的。”

他們相伴十年,或許算不上相愛,但周朔的忠誠無可置疑。

他對男女之情看得極淡,床笫上的那點欲望也幾乎沒有。

關係好的時候,他們也就偶爾擁抱親吻,耳鬢廝磨,而且近乎全出於安撫寬慰的目的,沒有桃李豔色的想法。

薑佩兮時常會覺得,周朔不愛她,她也不愛周朔。

使他們互相需要彼此的根本原因,是他們都貪戀依偎時的歸屬感。

似乎能找到依靠,能找到無底線縱容包容自己的地方,便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輕易放棄。

哪怕自己清楚地知道堅持下去,會遍體鱗傷。

卻也固執地想要握住這根荊棘,生怕鬆手後會徹底落入萬丈深淵。

周朔不會愛任何人,薑佩兮已經接受這個事實。

能維係夫妻關係的除了不可捉摸、不了強求的“愛”,還有其他東西,比如說孩子,比如說責任。

孩子是血脈的傳遞,是骨血相融的結晶,是處在過去的人對未來的美好期望。

周朔承擔著每一個他應該肩負的責任,他從不偷奸耍滑,從不投機取巧,永遠盡職盡責、忠誠可靠。

薑佩兮捫心自問,她沒必要懷疑周朔,因為別人的幾句話而疑心他。

如果周朔真有一日遇見心動的人,他一定會三媒六聘把對方娶回家,他不會讓自己的所愛受任何委屈。

“我知道你的德行,不會懷疑你。”

周朔垂著眸,良久沉默後終於開口道:“佩兮不多想就好。”

這毛沒順好,薑佩兮意識到,但她的確不知該如何下手了。

就在她思考著怎麽把他的情緒捋順,肚子傳來明顯的**。

意識到是什麽後,薑佩兮眼中亮出驚喜。

她一把抓住周朔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語速很快:“動了,他在動。這是第一次!”

似乎是因為她先前的折騰,腹中的孩子沒長好,胎動遲遲未來。

薑佩兮幾次憂慮是不是孩子出了問題。

此刻孩子的第一次胎動無疑給了她巨大的驚喜,以至於需要拉住他的手一起感受。

手心下明顯的動靜讓周朔完全茫然。

他茫然地對上妻子驚喜的目光,並不太理解其中的意義。

但他似乎確然感受到,有一條肉眼無法窺見的脈絡正在被建立,自妻子的腹部順著他手心下的血管蜿蜒攀繞,直到心髒。

這是太過奇妙的感覺,他輕輕觸碰妻子鼓起的腹部。

終於意識到,這是他的血脈。

他不喜歡自己,此刻卻對這個尚未完全擁有生命的胎兒冒出點可憐的憐惜。

“我們的孩子在動。”

周朔抬眼看向妻子,她的眼裏似乎有星光。

好吧,我們的孩子。

他會想辦法多喜歡些這個孩子。

即使它讓他的妻子受苦遭罪,但這不是它的錯,錯誤的緣起是他。

薑佩兮靠在軟榻上,看著周朔仔仔細細輕撫自己的肚子,唇角的笑怎麽也壓不住。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下頜,指腹輕輕蹭了蹭。

周朔垂著眸,怒火與驚訝褪去後,眉宇間壓著的心事便無法藏匿。

“有什麽為難的事嗎?”

“我給王郡公和王夫人寫了信,詢問你這種情況該怎麽辦。”

薑佩兮詫異挑眉:“你怎麽問到他們那去了?”

“除了他們,我想不到其他人了。”

“他們怎麽說?”

“王郡公說寧安環境惡劣,你大概是住不慣這裏,是水土不服。”周朔默了默,繼續道,“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薑佩兮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你是想我走了?想遣我去新宜,還是江陵啊?”

周朔搖頭否認:“新宜太遠了,你要顛簸好幾日才能到。”

“那你打算把我安排到哪去?”

“王郡公建議你去茺禾郡修養,那裏環境比這好很多。他會吩咐駐守在茺禾郡的王氏族人,小心照料你。”

薑佩兮皺起眉:“我不想被人盯著。”

“茺禾郡下麵有個叫治壽的小縣,那裏還算清淨。周氏有家親眷剛好在那有座宅子,我與他們有些交情,想問他們借了,我們去暫住段日子。”

薑佩兮對上周朔的目光,歎了口氣:“你已經安排好了,是不是?”

他露出些窘迫,“算不上,隻是覺得合適,也想來問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