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寧安的匪盜徹底引起建興的注意, 周邊的駐軍紛紛被遣往寧安,勢必要絞殺這群亡命之徒。

周朔和王柏在離開第三日的傍晚歸來,能擒下的匪盜被盡數押往建興, 等候周氏主家的裁奪。

而更多的匪盜,因反抗被立地誅殺。

寧安的外禍被清理幹淨, 暫住在新陽的外人也該告辭離開。溫家派來的人馬向薑佩兮告辭返回複命,薑佩兮寫了回信交給他們。

阿娜莎收到了來自宛城催歸的信件, 在王柏回來後便和周氏告別。

周氏為王氏舉行了餞行宴, 薑佩兮沒出席。

她被大夫關照靜養, 能躺著就別坐著, 能坐著就別站著。

粗陋的餞行宴,顯然不適合隨時可能滑胎的她出席。

而周朔身為來自建興的使者,代表周氏的態度,他當然是要出席的。

薑佩兮以為他要很晚才能回來,便早早洗漱準備就寢。

但周朔回來地出奇得早,以至於薑佩兮懷疑他在餞行宴上露了個臉就溜了。

“你這麽早離席, 合規矩嗎?”

周朔幫她散發髻, 他動作輕柔緩慢,生怕弄疼她, “沒我什麽事,他們會安排好的。我在不在都一樣。”

“但你是建興的使者, 餞別外客的酒宴你跑了算什麽?回頭建興那邊知道了, 你不是憑添麻煩麽?”

薑佩兮轉過身, 拿下他手裏的梳子,勸道, “你去就是了,陪我也不差這會功夫。”

周朔垂著眸, “我已經錯過很多了……”

薑佩兮歎了口氣,這人就是死腦筋。

“應付完這場晚宴,省得給建興留把柄,也能少被分點活。這樣你陪我的時間不是更多嗎?”

“沒什麽活了,我已向建興請辭,後麵可能外派,也可能沒事要做。”

周朔寬慰她,想起來又補充道,“或許以後我不再任職,也不需要去建興述職。會很閑,佩兮有哪裏想去嗎?我們可以四處看看。”

“你這是要脫離建興了?”薑佩兮皺起眉。

“差不多。”

薑佩兮被他的冒失氣地一噎:“你做事怎麽這麽衝動?等寧安的事情辦完,你再回建興商量不行嗎?”

“現在你貿然一封請辭信遞上去,你們主君不得氣死?到時候你想回建興,可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去。”周朔默了默,“我本也沒想再回去。”

“你斷自己後路幹什麽?我再怎麽都是薑氏的郡君,阿姐不會不管我。你有什麽?今天就敢跟建興斷開?”

薑佩兮試圖平心靜氣地勸他,“你出自地方,能進入建興不容易,建興是你身為周氏遠支最容易飛黃騰達的地方。今天你說要脫離建興,可那裏有你的友人,有與你生活了十幾年的族人,你真的能保證不後悔嗎?”

周朔沉默下來,他垂著眸,密密的羽睫遮住那雙在夜晚顯得尤為深邃暗淡的眸子。

他看著妻子手裏拿著的梳子,烏木發梳襯得她的手尤為纖細白嫩,也襯得那些擦傷劃痕尤為醒目。

她受了很多罪。

誰會相信,九洲最尊貴的郡君會被劫持?會在偏遠的荒地遭受這樣的磨難?

一切因他而起。

是他害了她。他實在罪孽深重。

他想起今日離開晚宴時,被異族女子喊住的畫麵。

北地的冽風吹得簷燈不斷打晃,搖曳昏暗的暖黃光線落在她的麵容上,給那銳利的眸光鋪上一層薄紗。

“周司簿,之前你給過我一個忠告,為表感謝,我也想給你一個忠告。”

“洗耳恭聽。”

“夫妻之間需要坦誠相待,薑妹妹心又軟,又那麽偏愛你,那些事,你自己坦誠說出來,她會諒解你的。”

“但你若是硬要隱瞞,就最好保證你能瞞一輩子,一輩子把她蒙在鼓裏。不然,一旦被別人捅出來,薑妹妹知道了,她未必會再看你一眼。”

“你知道多少?”他的聲音混在寒風裏,冰冷的警戒毫不掩飾。

阿娜莎笑了聲,輕蔑譏諷:“你管呢?”

周朔冷冷看了她一眼,轉身要走。

異族女子的聲音順著風刮過他的耳畔:“有些事,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麽嚴重。”

他沒有回頭。

這條路他從來就回不了頭。

屋子裏的炭火灼燒著空氣,越來越熱,周朔甚至覺得要喘不過氣。

他是否該坦白?他是否該親手打碎當下短暫虛幻的溫情?

“佩兮……”他呢喃著喚出妻子的小字。

“嗯?”她抬頭看他,那雙清冷淡漠的眸子裏映著燭火,暖色布滿她的眸子。

他握住妻子的手腕,她的手腕過於瘦了。

他俯下身擁住她,埋進她的肩窩。冰涼柔順的青絲混入他的手心,讓他混沌的思緒出現片刻明晰。

“怎麽了?”她聲音輕輕的,帶著安撫的意味。

“我什麽都沒有。建興裏,我什麽都沒有。”

“那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啊,你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呢?”

她頸間的莞香甜甜的,順著她柔和的語調一點點沁入心肺。

沒有的。

沒有了。

他的故交,已經全部因為他近乎愚蠢的天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盡管已時隔多年,但周朔仍然記得他是怎樣絕望地,背著摯友的殘肢尋找出逃的生路。

而建興那些高高在上的貴胄,是擺著怎樣戲弄的神情,看他們垂死掙紮。

看他們一步步走入已被設計好的陷阱,表演瀕死的絕望。

建興是吃人的惡獄,那裏不會允許活人存在。

“說不準你哪天就想回去了呢?先別和你們家鬧僵。”薑佩兮順著撫他的背,“我也沒不讓你請辭,但你總該給自己留條退路。”

半晌她歎了口氣:“好吧,你想請辭就請辭吧。大不了我養你,我有不少鋪子田莊要打理,也夠你忙了。”

話出口後,薑佩兮忽然意識到為什麽善兒性子越養越驕縱。不僅是周朔慣得厲害,恐怕她縱容的次數也不少。

她實在是見不得人委屈。

薑佩兮收回放在他背上的手,摸到他靠在自己頸邊的下頜,蹭著摸到他的臉頰,揉了揉他的臉:“不難過了,嗯?”

指間纏著妻子散落長發的周朔微愣,手心慢慢握緊那縷縷青絲。

他怎麽忍心打碎這樣的溫情,怎麽有勇氣親手剝奪他生命裏屈指可數的關懷?

周朔閉上眼睛,謊言又如何?終將破滅又如何?

他素來不敢奢望長久,隻求命運片刻憐惜。

這樣的眷顧,在他坦白後是否還能僥幸擁有呢?

他賭不起,他不敢賭。

“司簿、夫人,王郡公和王夫人來了。”阿商的聲音隔著簾布傳進裏屋。

薑佩兮推開抱著自己的人,無奈地看向他:“你看,你這個主人家不在,宴會果然辦不久。這才離開宴多久?辦宴的人溜了,主客也溜了,那邊還辦什麽?”

她沒再搭理周朔,起身向外走去。

周朔連忙取了外袍跟出去,外頭的炭沒裏麵足,她出去肯定要冷的。

薑佩兮掀簾帳時,周朔趕上來,給她披好外衣。

一進入正堂,等候的王柏與阿娜莎便看向了他們。

阿娜莎燦然一笑,上前拉她的手:“明天我們就走了,來和你告別。”

薑佩兮回握時麵露不舍:“這麽急,不再休整兩天嗎?”

“出來好多天了,孩子鬧著要見我和王柏了。”

稚子思念父母的理由,足以堵住薑佩兮挽留的一切話術。

她抿了抿唇,看著眼前明媚鮮活的女子,心中難掩惆悵:“回去後,不要和宛城硬碰,你想做的,可以徐徐圖之。”

“我知道,會慢慢來的。”阿娜莎頷首。

她彎腰摸了摸薑佩兮凸起的小腹,唇角眉梢都掖著笑,“薑妹妹,有空去宛城做客呀,我們的孩子也能在一塊玩。”

可她不太可能去宛城,薑佩兮拉著阿娜莎:“你得閑了,也來找我。”

“自然。”

王柏輕咳了聲。在引起注意後,他向薑佩兮拱手施禮,說起自己來這的本意:

“薑妹妹那個侍衛救下的孩子,他一直想拜見你,謝救命之恩。想來他家裏也要感念你,薑妹妹要見那個孩子一麵嗎?”

薑佩兮微微蹙眉,她搖了搖頭:“不見了,他也不是我救的。如今劉侍衛已入土,他家也不必再謝這份恩情,讓劉侍衛安息吧。”

人死燈滅,生者賦予的殊榮於死者毫無意義。

離別時,阿娜莎又關照了薑佩兮幾句,無外乎是注意養胎,少悲少喜,平心靜氣之語。

薑佩兮送他們到門口。

阿娜莎離開時,別有意味地看了眼周朔。

周朔躲著她的目光,不與其對視。

這一眼沒引起薑佩兮注意,也沒能如願給周朔施加壓力,卻被身為矜華貴胄的王郡公惦記上了。

“你怎麽又看他?今晚上你離開宴會那會兒,也是去見他。你怎麽總看他?”王柏跟在妻子身後,語氣間滿是哀怨。

阿娜莎笑道:“你不覺得他很有趣嗎?明明一身反骨,卻硬裝得這麽老實巴交。”

王柏有一瞬的愣神,他慌忙拉住妻子的手,“阿娜莎,我不有趣了嗎?他能有什麽趣?看我呢,阿娜莎,我才是最有趣的那個。”

阿娜莎被徹底逗笑,她停下腳步:“當然是你最有趣,誰能有你有趣?你最好,你最棒。”

“也最重要。”王柏補充道。

阿娜莎接話:“也最重要。”

“比袤兒還重要。”他進行強調。

“王柏,你幼不幼稚?”

“阿娜莎,你不喜歡我了嗎?”

他們的聲音逐漸遙遠,隨著北風離去。

去向屬於他們的天地。

“王柏,你和自己兒子醋什麽?”

“阿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