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已大亮, 穿透雲層的陽光把萬物照得閃閃發亮。

阿商遲疑地站在門口,幾次抬手想要敲門,卻又放下。

她在門口徘徊, 平日這個點,夫人都在吃早膳了, 現在卻還沒起。

在不知道轉了第幾個圈後,阿商鼓起勇氣叩響木門:“夫人醒了嗎, 要不要我進去伺候?”

“不用!別進來。”裏麵傳來急迫的否決。

聽到敲門聲時, 薑佩兮係衣帶的手一顫, 剛才發生的接觸讓她格外心虛。

怎麽就、怎麽迷迷糊糊就……

她背對著床, 想盡快穿好衣服,逃離這曖昧不親的情愫。但奈何她越著急,越係不好衣帶,怎麽也理不好褶皺的衣裙。

周朔的氣息再度籠罩薑佩兮,她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愣愣看著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

透過窗柩的陽光照亮了整個房屋, 尤有一束打進屋子, 甚至能看清漂浮在空氣裏的灰塵。

他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前拉了步。

這一下, 她便走進了光裏。細碎的光點罩在身上,她仿佛披了件金紗衣。

周朔低頭幫她整理褶皺翻折的衣裙, 手指纏上衣帶, 將它們逐一理順係好。

穿在裏頭的繡裙被整理好, 他又拿過一旁掛著的絨褙子,散開幫她穿上。

薑佩兮怔怔看著他, 他神情平靜,容色淡漠, 不像是受了什麽刺激。

他自己還沒收拾好,披散的長發落在肩上,映著純白的裏衣。他很少不束發戴冠,很少儀容不當。

他垂眸專心理她的褙子,從肩頸到衣袖,又順著領口往下,一副勢必要弄妥帖的樣子。

沿著褙子往下順的時候,周朔的手在她腹部頓了頓。

薑佩兮注意到他目光的停滯,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肚子,顯懷了。

她下意識護住孩子,寬袖擋住已經凸起的小腹。

她往後退了步。

周朔這次沒再拉住她的手腕,要她往前站進陽光裏。

他順著要理的褙子蹲下身,手一路向下,直到將褙子的底端都整理平順。

理完褙子,他又理了理她腳邊的裙擺。

因太低,他索性單膝跪地,方便將每一個褶皺的裙角理開。

薑佩兮靜靜看著周朔,良久出聲問道:“出事了嗎?你怎麽……”

她默了默,轉變措辭:“你是不是有麻煩?需要我幫忙嗎,說說看呢?我會盡量幫你。能幫的,我都會幫。”

她聲線清冷,語氣卻和緩下來。

落在手心的裙角入手微涼,但一直被他握在手裏,捂出了溫度。

“沒有麻煩。”他站起身,避開她的目光,“要叫阿商進來幫你梳妝嗎,我不太會。”

薑佩兮沉默半晌,“你把衣服穿好,再叫她進來。”

周朔從善如流,素白的裏衣被黑袍壓住。他似乎又成了,建興那個言行舉止不會出絲毫差錯的周司簿。

薑佩兮坐在鏡前,看阿商給她盤發。

透過模糊的銅鏡,她看到阿商靈巧的手法,看到遠離銅鏡的周朔。

他在看她。

隔著距離,默默無聲。

忽然薑佩兮心頭一跳,他這狀態,怎麽和她上輩子死前的狀態那麽像?

不會他也……

這種離奇事還能紮堆出現嗎?

薑佩兮轉頭看他,對上他來不及收回的目光:“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離奇事了,難以置信的那種?”

“什麽?”周朔一臉茫然。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不能讓我知道?”她換了問法。

周朔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他的反應太過明了。

薑佩兮心裏清楚了七八分,他有事瞞著她,且不能讓她知道。但未必和她一樣,是死後重回過去。

她將視線轉回銅鏡,周朔瞞她的事情多了去了。她才沒耐心去一個個揪,也沒有必要。

就要老死不相往來了,管那麽多幹什麽。

等薑佩兮梳妝洗漱完成,今日的早膳便能開始了。

她的早膳很簡單,遠不如在建興時精致。清淡的米粥,一點爽口的小菜,幾盤看上去花樣簡單的點心。

阿商往桌上端了一盅湯,打開蓋子後放到夫人位置上。

一旁的周朔看了眼,棕褐的濃湯,裏頭浮著幾顆紅棗,混著細碎的肉臊子。

“這是什麽肉,怎麽這麽腥?”

“是肝,豬肝和牛肝。”

“拿掉吧。”

“為什麽?”阿商不明所以。

“夫人不吃這些。”

阿商反駁道:“夫人吃的,夫人天天吃呢。”

周朔不禁皺起眉:“夫人從不吃這些,你怎麽當差的?”

他一皺眉,身上的淩厲便散了出來。阿商沒敢再反駁,默默將那盅湯蓋好,放到一邊。

等到薑佩兮淨手過來,便見阿商低著頭,臉頰氣鼓鼓的。周朔倒沒什麽不同,還是那副不關己的樣子。

“怎麽啦,誰惹你不高興了?”

聽到問話,阿商看向夫人,她癟了癟嘴:“沒誰。”

可她的視線飄向了周朔。

薑佩兮不由失笑,坐到位置上:“這兒就咱們幾個人,誰能惹你生氣?莫不是我哪裏失了分寸?阿商姑娘可得告訴我。”

阿商這段日子都和夫人坐在一起吃飯,若不是周司簿來了,這頓也是她們倆加上吉祥小姑娘一起吃。

她正準備回話,一抬眼卻見到周司簿在看她。

那雙幽暗的眸子,深不見底,像是無盡深淵。明明他麵無怒色,阿商卻看得害怕。

腿一軟,她直直跪了下去。

薑佩兮一愣,她轉頭看向周朔:“她做錯什麽了?你要這樣嚇她?”

她語氣很冷,帶著些質問。

“沒怎麽,我沒嚇她。”周朔被這句衝地有些反應不過來,卻下意識垂眸辯解。

阿商委屈,可周朔看上去也怪無辜的。

薑佩兮有些猶疑,最終她抬手讓阿商起來:“你周司簿脾氣好,隻看著嚇人罷了,他不會罰你的,起來吧。”

知道夫人是在給她開脫,阿商連忙起身向周司簿行禮:“謝司簿。”

周朔沒說話,他將盛好的粥遞到薑佩兮手邊。

“不用給我盛,我有補湯要吃。”

“什麽補湯?”周朔抬眼看向薑佩兮。

薑佩兮將目光看向阿商。

阿商瞅了眼周朔,默默將剛剛被命令端走的那盅湯端了回來。

周朔看薑佩兮打開盅蓋,自然地拿起磁勺舀了一勺送進嘴裏。他非常意外:“你不是……不喜歡吃這些嗎?”

薑佩兮應了聲,“是不喜歡,但大夫說我要補氣血。”

“怎麽要補氣血?是哪不舒服嗎?”

“我胎象不穩,得補。”

見補湯快被喝完了,薑佩兮卻一口糕點也沒吃。

周朔試著提議:“吃些糕點呢,是不是不合胃口?”

“我待會要喝藥,吃多了就喝不下藥。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薑佩兮搖頭。

“怎麽要喝藥了?”

薑佩兮挑眉看向周朔,對上他茫然的眼睛,一字一頓回答:“安胎藥。”

周朔一愣,沒再接話,默默低頭喝粥。

他看上去有些乖巧。

意識到這點後,薑佩兮不由想笑,唇角的笑剛剛勾起,便聽到門外傳來聲音。

“吉祥是隻想粘著你了,我帶她吃早飯都不樂意。”

女孩跳進屋子,剛想跑到貴夫人身邊,跑近了才看到旁邊坐著的貴人。她腳步頓了頓,露出些拘謹。

薑佩兮伸手招她,“吃過了嗎?”

“吃過了。”吉祥握住貴夫人的手,被她拉到身邊。

薑佩兮拿了塊點心遞給她。

“吃過了的。”她的目光盯著點心。

“再吃點,你這麽瘦。”她摸了摸小女孩幹瘦的臉,“要不要再喝點粥?”

“瞧你稀罕的。”邁進門檻的阿娜莎笑道,“我還想帶她去宛城呢。看你這樣稀罕,不如你把她帶身邊了。”

薑佩兮的確有這個心思,便低頭問她:“吉祥,等過段日子,我們就要離開了。你是留在這,還是跟那個姨姨走,或者跟我走?”

她拽住貴夫人的衣袖,怯怯看了眼旁邊默不作聲的貴人,鼓起勇氣道:“我想跟夫人您,我會很乖很乖,會好好照顧弟弟,什麽都給弟弟。”

阿娜莎沒聽懂吉祥的話,問道:“弟弟?你那個弟弟不是……你還有弟弟?”

稚嫩的女孩抬起臉:“是夫人肚子裏的弟弟。”

薑佩兮一聽便笑了,她偏過頭看小姑娘:“為什麽是弟弟?你怎麽知道是弟弟?”

“妹妹不好嗎?妹妹可比弟弟聽話,弟弟會很淘氣。”阿娜莎接過話。

“妹妹不好、妹妹不好。”她反複呢喃這句話,拽緊貴夫人的袖子,“妹妹的話,貴人會生氣。”

“誰生氣?哪個貴人管這麽寬?”薑佩兮沒聽懂。

周朔對上小女孩視線時不由一愣,等薑佩兮含著警告意味的目光瞥過來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否認:“我不生氣,我為什麽要生氣?”

“為什麽一定要弟弟?”阿娜莎發出疑問。

吉祥拽著貴夫人的衣袖,往後躲了躲,“弟弟才能擔家業,夫人生不出弟弟,就要一直生。生孩子可疼了。而且女孩是賠錢貨,會越生越窮……”

她的聲音逐漸細弱。

貴夫人麵色冷凝,一點不見平日的親切。

“誰和你說這些的?”冰雪一樣的寒意。

“不是我。”周朔立刻為自己申辯。

吉祥被貴夫人的冷意嚇到,開口都有些打顫:“阿、阿爹……”

“女孩也能擔家業,世家有好多女主君,女孩才不是賠錢貨……”

薑佩兮氣得胸悶,嘴一順便譏諷道,“有些人家嫁女兒,還能撈到不少。”

周朔心頭一跳,立刻閉上嘴,不敢接話。

阿娜莎咳了聲。周朔看過去,玲瓏剔透的眸子看著他,示意他開口說話。可這話頭下,他哪敢?

阿娜莎眼看著這人不中用,隻能自己開口:“聽那狗東西放屁,他什麽貨色,幾斤幾兩,說的是神天號諭?吉祥,下次他再放這種屁,你跟我說,看我不打得他知道什麽才是真的賠錢貨。”

薑佩兮摸了摸女孩枯瘦的臉頰,放緩聲音:“我倒很想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兒。”

“但……”女孩猶疑地看向來自建興的貴人。

“我也是,女孩就很好。”

周朔趕忙表明態度,生怕被判上不可饒恕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