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薄薄的信紙在蔥白纖瘦的指尖翻轉, 幾下後,那張樸素的信紙被折成精致小巧的河燈。

薑佩兮將花燈遞到小女孩手上,察覺到她驚奇的目光, 不由笑道:“這就是河燈,中間再放截蠟燭, 就可以放進河裏順著水流飄走,許願的話就在裏麵放張小紙條。”

“願望會實現嗎?”

“不過討個喜, 哪那麽容易順心如意。”

“那你們為什麽要弄這個河燈?”

“好看呀, 上巳節的時候街道上點著燈, 河道裏也飄著大片的河燈。不管是在街上, 還是在船上,都可以看到燈,一眼過去,非常漂亮。”

女孩目光有些迷惑:“船是什麽?”

薑佩兮愣了愣,意識到對這個從未離開戈壁的女孩來說,解釋船隻有些麻煩。

她試圖用最常見的東西去類比:“就是……小房子, 但可以浮在水麵上, 可以在那裏麵宴飲會客,也可以作詩品茶。”

女孩很驚奇:“為什麽房子可以浮在水上?有那麽多的水嗎?”

“有的, 往南就有很多河道,南邊直接就是水鄉了。甚至那邊的人出行, 都是走水路。”

“那他們是不是從不缺水?不用跑很遠的地方取水?”

“是的, 一般是的。”

“河道有多大呀?”懵懂稚嫩的眸子清澈透亮。

薑佩兮被她純淨的目光看得愧疚, 這些對她來說習以為常的所見,卻是這個苦寒之地女孩一輩子也無法想象的場景:“有窄的, 也有寬的,窄的就一個人張開手那樣, 寬的……很寬。”

她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向這個小姑娘,形容寬闊得足以幾十艘貨船並行的河道。

“比這個屋子大嗎?”

“比這個屋子大,比這個村落都大。”

小女孩倒吸了口氣:“那麽大?那會淹死人嗎?”

“當然會,靠近水邊要小心,掉下去很難上來。”

“那還是寧安好,去哪都不用小心。”

“你不想去外麵看看嗎?”薑佩兮問她。

小女孩低下頭想了想,半晌搖頭道:“我不認路,也沒有地方可去。”

“不需要認路,你可以跟別人走。救你的那個姨姨,她想帶你離開這裏,你願意和她走嗎?”

“她可以帶我去見比村落還大的河道嗎?”

薑佩兮略略一頓,阿娜莎未必有這個時間,王柏又死倔著蹲在宛城。

她忽然想到王柏和阿娜莎上輩子的結局,頓時意識到不能讓小姑娘跟阿娜莎走。

小姑娘老實待在寧安,說不準還能順遂長大,跟他們去寧安,可就沒幾年能活了。

“你要不跟我走?我家有大河道,我帶你去看。我們還可以住在河道邊。”

“村落那麽大的河道?”

“比村落還大。”薑佩兮耐心回答。

她上輩子就善兒一個孩子,這輩子不出意外也就這一個。

如今看到這樣乖巧的女孩,她動了收養的心思。她想帶這個女孩離開物資貧乏的戈壁,而且兩個孩子在一起也能做伴。

“那……”女孩正準備回答,一抬頭看見門口進來個人,再仔細一看,竟然是她阿爹口中的“貴人”。

察覺女孩的視線望向身後,薑佩兮轉頭看去。

他身姿端正,儀態卓越,一身素簡的黑袍,不見半點裝飾。

稍稍寬鬆的袖擺被銀製臂鞲收束,薑佩兮很少看到他帶臂鞲。

明亮的燭火照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薑佩兮站起身,被她惦念著安危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卻讓她有些無措。

就在薑佩兮覺得氛圍就要這樣尷尬下去的時候,門口的人突然大步上前。

他步子邁得很大,袍角淩亂,已沒什麽禮節可言。

等她被拉進周朔懷裏,緊緊抱住,臂鞲抵著她的背,薑佩兮感覺到細微的疼痛時,她才反應過來周朔的不對勁。

現在才哪到哪?她都還沒為周朔失去理智呢,他怎麽可能會這樣抱她?

“你怎麽……”

“你沒事、你沒事,你很安全……”

他聲音很低,但足夠薑佩兮聽見。

周朔低著頭,他的唇貼著她的耳畔,熱氣掃過耳廓,傳到心裏一陣陣酥麻。

他沒別的話,就那幾個字重複念叨,抱她抱得很緊。

薑佩兮知道周朔的性子,如果她此刻反抗,周朔一定會鬆開,然後向她道歉,說自己失禮。

他們很快就會和離,等寧安的事了結,大概率他們從此再不會相見。

即將和離的夫妻,不該在分別前弄出什麽羈絆。

所以,推開他是薑佩兮當下最該做的。

她閉上眼,手慢慢抬起,隻要狠心這一下,以後她的世界裏再也不會有周朔。

反正他也不在乎她,反正她就是一個不可得罪的貴客。

越來越多的理由,催促薑佩兮推開緊緊抱住自己的人。

在理智的不斷催促下,她的手搭到他的背上。

“我沒事,別擔心。”

她笨拙地模仿周朔安撫她的樣子,手順著他的背脊輕撫。

周朔身體一僵,她的回抱拽出陷在驚惶中的他。

因在屋子裏,她就穿著簡單的衣裙,也沒盤發,大半的青絲散在肩上,披在背上。

微涼的長發纏在指尖,繞在心頭,他聲色低緩:“我回去……我找不到你,怎麽也找不到,那邊狀況很糟。”

“我怕……我怕你再被劫持,怕你出事……”

怕她受到傷害,怕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薑佩兮沒想到他能說出這些話,搭在他脊背上的手一頓。

愣神半晌,她微不可見地一歎,“我沒事,匪盜來的時候,我被保護地很好,後來又被送到這兒,我一直很安全。”

周朔大概是怕她出事後,建興被江陵責難,畢竟現在她名義上還是周氏的夫人。

她身上淡雅的莞香沁入心肺,蓋過心口縈繞的血氣,緊繃的神經終於慢慢鬆弛。

周朔卻不受控製地將懷裏的人抱得更緊。

若說看到寧安的廢墟後,他是時刻被焦慮與恐懼脅迫。

那麽此刻則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蔓延在骨血裏的後怕。

“吉祥,去請大夫。”薑佩兮偏過頭,看向旁邊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的女孩。

周朔連忙鬆開手,他仔細看著身形單薄的妻子,焦慮裹著字詞混亂蹦出,“哪不舒服?傷著了?還是哪裏難受嗎?”

薑佩兮打斷他:“是你受傷了。”

她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雖然不重,但有,尤其是越近越明顯。

周朔鬆開了她,薑佩兮轉身去拿一旁的藥箱。又走到他身邊,把藥箱放到桌上打開,“坐下,哪受傷了?”

他有些發懵:“沒、沒受傷。”

薑佩兮不信,她抬眼看他:“真的?你身上血氣這麽重,你沒受傷?”

“我……”

周朔的話被一道清悅的聲音打斷,她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她讓哪個野男人抱了?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看我不打死他。”

就在薑佩兮遲疑阿娜莎這番話是對誰說的時候,身著勁裝的異族女子,牽著小女孩走進室內。

她瞟了眼站在桌邊的兩個木頭,巧然一笑,帶上恍悟的語氣:“哦,原來是薑妹妹的心上人啊,那沒事了。”

周朔被這句話弄得不知所措,他連忙否認,牽強扯出禮節上該有的笑意:“王夫人說笑了。”

“說笑?誰和你說笑。”

阿娜莎將目光轉向薑佩兮,“薑妹妹,我在說笑嗎?”

被點名的薑佩兮一懵,她連忙避開話題:“誰知道你?他身上有傷,先請個大夫過來才是,大夫有空嗎?要不我們過去?”

阿娜莎看出她的窘迫,忍著唇邊的笑意把話問到底:“怎麽,薑妹妹不喜歡他嗎?”

“不、當然……”薑佩兮的話卡在嘴裏說不出來。

她惱羞地看向阿娜莎,“我真是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這麽閑了嗎,到處逗人為樂?”

周朔心咯噔一沉,她生氣了。

他連忙開口緩解當下氣氛:“郡君別氣,王夫人不知道我們的情況,也是無心的。”

薑佩兮瞪了眼周朔,她不知道?

她知道得狠呢,她可比你知道的多多了。

“你懂什麽?”薑佩兮冷下聲音,開口的語氣也衝了起來。

她“啪”得一下把藥箱合上,又塞到周朔懷裏,“自己去找大夫看,別煩我。”

周朔抱著藥箱有些發懵,他張嘴想說什麽,又很快意識到自己張嘴隻會讓薑郡君更生氣。

他閉緊了嘴。

阿娜莎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帶著些看好戲的意味,她拉長調子:“好了,周司簿,薑妹妹都嫌你煩了,別再這礙人眼了。走吧,跟我去看大夫。”

身後逐漸安靜下來,最後傳來門扉關闔的聲音。

薑佩兮鬆了口氣,她張開手心,指間蹭上了紅色。

外頭的天色早已昏暗,各個門戶前掛著燈籠,隻能照開一小片黑暗。

阿娜莎把小姑娘送到門口,看她進屋,又和她告別,說“明天見”。

剩下的路,便隻有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走在砂石地上。

不同於周朔的沉悶,阿娜莎腳步輕快,她想起薑妹妹的惱羞成怒便覺得可愛,不由笑出聲。

“周司簿,你難道不明白嗎?”

周朔看向前方的領路人:“明白什麽?”

“薑妹妹喜歡你啊。”

今夜不見月光,漆黑的蒼穹頂隻點了幾顆星。

周朔垂下眸,那雙本就幽暗的眸子此刻越發深邃:“王夫人,這並不適宜用來打趣。”

“你這態度真是……”阿娜莎歎了口氣。

她轉過身,倒退逆行,“聽說你把寧安翻了個底朝天,幾次攻襲匪營,連命都不要了,就為了……找個女郎,一個或許姓盧,又或許姓薑的女郎。”

“一接到王氏消息,你就往新陽來了,毫不顧及有詐。甚至告訴你消息的人,連信物都沒有。到了新陽,你停都不停直往薑妹妹那去。”

“這些行為……你現在不會告訴我,你不在乎薑妹妹,你不喜歡她吧?”

周朔頓住腳步,腳下砂石發出細碎的聲響,遠方的風穿過他們彼此間冷凝的氛圍。

阿娜莎的長發被風吹得飄搖,那雙琉璃般的眸子掖著笑意,含著星光,在黑夜裏也不能掩其光彩。

“王氏耳目果然眾多。”他語氣漠然,字詞冷硬。

阿娜莎笑了笑,欣然接受他不算誇獎的認可,“是呀,我還知道你和匪徒談條件,隻要他們放人,你就庇護他們離開寧安,躲避周氏的追殺。”

“你這是……叛變吧?”她語氣悠悠,帶著看好戲的意味,“這要是讓建興知道,你會被處死的吧?”

“薑妹妹秉性純良,至真至誠,要是她知道原來你也不過是個假公濟私的小人,竟和那群亡命之徒同流合汙。她會怎麽看你呢?”

捧著藥箱的周朔抬眼看向這個明媚自信的異族女子,他的手微不可見挪了個位置。

“別衝動哦,這兒都是王氏的人,鬧起來,你可占不到便宜。”

阿娜莎目光落到他捧藥箱的手上,或者說是他手臂的臂鞲上。

那對銀製的臂鞲幹練簡潔,隻有幾道紋路,她對這很好奇,“你臂鞲裏有什麽?暗器短針,還是匕首?淬毒了嗎?”

“王夫人,你這樣囂張,是不明智的。”他的聲音混在夜風裏,有些含混不清。

“是嗎,可你能怎麽辦呢?”她心情很好,笑意盈盈,“不管我多囂張,你也隻能忍受不是嗎?畢竟,薑妹妹在我手裏。”

阿娜莎上前一步,拉近他們的距離,甩出命令的語句:“臂鞲給我。”

手搭到手腕內側,輕輕一按,堅實的臂鞲鬆開。周朔很快解下臂鞲,拋給前方的異族女子。

阿娜莎接下這新奇的玩意,展開翻看。

她果然看到一把帶鞘的匕首,握住匕首柄稍稍用力,寒光掃過眼睛,鋒利的刃口散出逼人的寒意。

匕首被拔出時,悄然無聲,這是很好的暗器。

如果匕首上淬了毒,他完全可以對自己一擊斃命。

刃口大概率是有毒的,畢竟這是暗器,用上它是生死一線的時候。

哪怕自己活不了,也是能帶走一個賺一個。

可他卻如此利落地交出武器,保命的武器。

阿娜莎挑了挑眉,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幹脆,因為——薑妹妹在她手裏。

阿娜莎將臂鞲拋回去,落在他捧著的藥箱上。

她轉身向前行去:“你這些行為足夠薑妹妹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惜她不知道。”

阿娜莎走了十幾步遠,發覺身後的人沒跟上來,便轉頭看向停在原地的人。

她的話順著北風傳入周朔的耳內,是粗糙到近乎不加掩飾的誘餌。

“而你,也不知道薑妹妹為你做了什麽?真是好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