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三(下)

晨光沿著窗外稀疏的枝椏透進來, 撒下半片斑駁的光暈。

薑璃睜開眼睛,額頭一陣陣撕裂的疼痛,她捂著頭慢慢坐起來, 卻覺得下頜也疼。

赤著腳,她走到銅鏡前, 模糊的鏡麵裏,她下巴有幾塊青紫。

“王厝!”

突然聽到這聲怒喝, 薑璃嚇得一抖, 看向無風而動的簾帳。地上有些涼, 她慢慢走向簾帳。

“你衝孩子發什麽脾氣?她是你女兒, 是你的血親,不是你的仇敵!”

薑璃慢慢掀開簾帳,透過一道細縫向外看去。

是父親,他回來了。

“薑國公這是什麽話?我不過管教自己的女兒,也惹得您不快了嗎?”

薑王夫人端坐首位,她手搭著椅把, 冷眼相望。

“你的怨氣, 可以衝著我來,別為難孩子……”

“衝著你?國公爺話說得可真好聽。看來是京都的快活日子過久了, 糊塗了神智,竟到我這兒來拿腔了。”

薑王夫人冷笑一聲, “少在我麵前做出這副姿態, 我可不是你在京都豢養的寵妾。這慈父仁夫的姿態, 還是哄你的庶出去,我看著惡心。”

薑國公臉色越發陰沉, 他並沒有搭腔,隻道:“你要是不想帶, 那把阿璃給我,我帶在身邊,我親自教她。”

“你帶在身邊?你要帶到哪去?”

薑王夫人被徹底激怒,那雙冷豔的眸子騰起怒火,“帶到京都去?帶到你那畜圈裏去?和那些下賤的庶子女養在一起,讓她看著自己的父親如何蓄婢養妾,狹妓冶遊嗎?”

“你在京都怎麽樣我不管,什麽舞姬樂妓,你愛幹什麽幹什麽。但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把那些賤妾賤種帶到江陵來,讓阿璃看見那些髒東西。”

“我殺了你,我一定殺了你。”

“你敢!”薑國公終於暴怒,“我看你敢?!”

薑王夫人猛站起身,側身抽出懸掛的長劍,劍尖對準丈夫。

她一步步逼近,冷豔的麵容浮出笑:“你看我敢不敢。”

麵對鋒利的劍刃,薑國公不得不後退。

他的怒火無以複加,終於吐出長久以來的夙願:“王厝,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躲在簾帳後的薑璃還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罵出的話,什麽庶出,什麽狹妓。

但她卻能意識到此刻的嚴重性,她一步步向後退。

休棄之事一出,江陵與宛城必會撕破臉皮,兩家交惡。

這種情況下,薑氏繼承人怎麽能有一半的王氏血脈?

薑氏不會允許的,她和阿姐,會是這場鬧劇裏最先犧牲的祭品。

她跑到床邊,拿起一旁的瓷器向地上狠狠摔去。

她很冷,一身單薄的寢衣,剛剛又在地上站了許久,此刻她盯著地上純白的碎裂瓷片。

簾帳被猛地掀開,陽光照進來,把地上的瓷片照得閃閃發光。

“阿璃。”

薑璃被抱住了,她被父親結結實實抱著。在這瞬間,她感受到父親的溫度,似乎有了依靠。

她抬起手,慢慢擁住父親。

父親華麗外袍上的刺繡蹭到臉頰,有些疼,但她湊近父親,貼近父親身上掛著的寒涼玉玨。

她嚐試著尋找依靠。

幼女的聲音軟軟糯糯,澆平薑國公心頭盤亙的怒火。

“您回來了。”

薑國公鬆開她,目光落到次女臉上,看著她下頜被掐出來的青紫,又是心疼又是惱火。

“阿璃,跟父親走,你想學舞是嗎?父親請人教你,你想學什麽都可以。”

可次女卻眨了眨眼睛,歪頭望向父親的目光滿是好奇:“什麽學舞?阿璃從沒學過舞啊,父親想讓阿璃學嗎?”

薑國公一愣,他探了探次女的額頭,神情緊張起來:“阿璃還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嗎?”

稚嫩的幼女低下頭,掰著手指一根根數著,梳理昨日的一切:“早上和阿姐一起喝的粥,吃的南瓜丸子。上午學了《禮傳》《法則》,中午和母親一起吃了……”

“好了,阿璃。”薑國公不耐煩地打斷。

他的聲音帶了些緊迫,“不是這些,是昨天晚上。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昨夜?昨夜我很早就睡了呀,有發生什麽嗎?”

薑國公臉色陰沉,一把抱起次女,轉身往外走。

父親掀開簾帳的那一刻,薑璃對上一道冰冷的目光。

母親坐在首位,手裏握著劍,若含冰霜的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父親沒看母親,隻抱著她大步向外走去,仿佛已經對身後的妻子厭惡至極。

她被帶到父親的院落。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裏,富麗堂皇的擺設晃得她頭暈。

她剛剛被放下,年輕的大夫已經請安問好。

“過來,查查阿璃怎麽回事。”

薑國公立在次女身前,像一座山擋住所有的風雨和陽光。

懵懂的次女愣愣看著父親嚴肅的麵容,企圖覬覦他身後的光。

“回國公,小郡君脈象平和,已無甚大礙。”

“那她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尤其是昨夜的事。”

大夫看了眼小郡君,見其神情呆滯,回稟道:“郡君年紀尚小,許是昨夜受到刺激。一時失去記憶,也是常理之中。”

薑國公沉吟片刻,問道:“那怎麽辦?”

“也許吃兩劑藥,再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便可痊愈。”

薑璃看著父親,他身上是壓抑不住的煩躁,她有些害怕。

“阿璃先在這歇著,父親還有事。”

薑國公和大夫一起出去了,屋子變得空****。

陽光灑在薑璃腿上,她將手攤在膝上手心朝上。

她的手心浮了一層水光,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

“可有什麽猛藥……”在得知情況後,薑四撫著胡子,語氣意味深長。

年輕的大夫斟酌片刻,遲疑道:“聽聞濼邑崔氏有一奇方,用罌麻子等物熬製,可使人於夢中再見所經曆之事。江陵雖有一些罌麻子,但並無此秘方。”

“你們先試著熬那藥,大不了小郡君多喝幾碗藥,這次機會難得,絕不能因此錯失。”

“可罌麻子不僅致幻,更會使人上癮,小郡君尚且年幼,一旦碰了罌麻子必然終身脫不開。”

大夫連忙補充,無原則為主君獻計辦事,是每個江陵人自出生起就被灌輸的思想,但到底是醫者仁心,大夫勸道,“還請主君三思。”

“這可如何是好?難得抓住王氏把柄,她狡詐多端,此次行凶隻帶了自己的人。眼下我們沒有一個證人,如何能占著理將她休棄?”薑七急得原地跺腳。

“王氏驕橫,江陵已忍此婦多年。國公若不趁此機會,隻恐後患無窮。”薑五見主君神色疲憊,隻怕他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薑國公按了按額角,問道:“那個舞娘……如何了?”

“已被王氏處決。”薑九回道,“現下唯一能作證王氏殘暴,不堪為主婦的,唯有小郡君一人。”

屋裏的族人紛紛跪下,請求他們主君進行抉擇。

大夫本欲順勢跪下,可眼前卻不由浮現剛剛那個瘦弱單薄,安靜乖巧地坐在榻上定定看他的幼女,勸諫的話還是出了口:

“罌麻子藥性蠻橫,小郡君又尚且年幼。這用量但凡有一點失誤,不能讓小郡君想起那些記憶不說,隻怕……”

“隻怕就此神誌不清,成了癡兒。”

“國公明鑒,當下之要是休棄王氏,與宛城決裂。此後江陵必會迎接新的主婦,國公子嗣自有綿延。現舍棄一女,實為明智之舉!”

“京都那些子嗣,雖是庶出,卻也是國公血脈。待不得已時,也可認祖歸宗,繼承主君之位。國公何必顧及一個王氏血脈?”

薑璃垂眸盯著地麵厚厚的絨毯。

她來這兒隻想告訴父親,自己沒事,不想父親為此擔憂。

她隱隱約約聽到房間內父親的歎息聲,她不敢再繼續聽下去。

原來尊貴般如母親,也脫不開被厭棄與算計。

原來敦厚般如父親,卻也盤算著樁樁件件的陰險與毒辣。

當蒸騰著熱氣的藥碗,被侍女端到麵前,薑璃沉默盯著它。

她不知道父親究竟做了什麽抉擇,反正她賭不起。

她根本沒病,才不要吃藥。

薑璃目光落到跪地捧藥侍女的臉上,她滿臉生澀與稚嫩,她在等自己喝藥。

她慢慢抬手,手搭到藥碗邊緣,突然用力,將藥碗劃翻。滾燙的湯藥,澆在手背上,灑到侍女身上。

“啊!”侍女被燙得猝不及防,她尖叫著。

很快湧入一群侍女,她們急忙來查看薑璃。

手背已經失去知覺,薑璃眼眶含淚,她吸了兩口氣,大顆淚珠滾落。

她哭著鬧著,不讓那些人來碰她。

“母親,我要找母親。”

在這場選擇中,她選母親,至少母親不會讓她神誌不清。

薑璃剛出門,遠遠就看見被攔住的阿姐,她氣呼呼站在院門口,被仆從攔得嚴嚴實實。

阿姐聲帶哭腔,抖著手指向他們:“放肆放肆,你們太放肆了。”

一抬眼,她看見站在屋簷下的妹妹。

她被一群侍女圍在中間,卻顯得孤立無援。

她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寢衣,輕柔的風灌進她的衣服裏,顯得她越發削瘦。

她後退兩步,突然不顧一切向前猛衝,撞在仆從身上。仆從吃痛,彎腰捂著肚子。她就著瞬間的縫隙,闖了進來。

她直直奔向自己的妹妹。

薑璃被抱了個滿懷,阿姐的下巴蹭著她的額頭。阿姐的眼眶是紅的,甚至有些腫。

阿姐摸了摸她的臉,眼淚掉下來,她問:“阿妹,你冷不冷?”

她解開衣帶將外袍脫下,披到妹妹身上。

微醺的陽光撒在薑璃身上,她看見阿姐的麵龐溶了一層光。

“阿妹,我們走。”阿姐說。

“好。”薑璃用沒燙傷的手,牽住阿姐。

從醒來,她就是一身單衣,輾轉這麽久。

隻有阿姐問她冷不冷,隻有阿姐給她披上了衣服。

到了阿姐的院落,薑璃看見了母親。

她已恢複往常的端莊,側身靠著椅背,手上捧著盞茶,腕間掛著佛珠。她癡癡望著窗柩外的天空,似乎在懷念什麽。

阿姐看見母親後停下步子,她把妹妹拉到身後,試圖擋住母親的視線。

她似乎想帶著自己的妹妹離開。

可薑王夫人在身邊侍女的提示下,看了過來。

她出了聲:“阿琉來了啊,還有……阿璃。”

阿姐牽著她的手突然用力。

阿姐在害怕。薑璃意識到。

她便從阿姐身後探出頭,微笑著看向母親:“母親。”

阿姐小心看了眼她,見她神色無異,才對母親行禮問好:“拜見母親。”

“阿琉,為什麽和母親這樣生疏?”

薑王夫人扶著椅把手,慢慢站起來,她似乎很痛心長女對她的生疏。

“我沒有,母親。阿妹手燙傷了,現在需要醫治,您可以傳一下大夫嗎?”

薑王夫人的目光這才落到次女身上,她蹲下身故作驚訝:“阿璃燙傷了?快來讓母親看看。”

薑王夫人托著次女的手,目露憐憫:“我可憐的女兒,你受罪了。”

大夫來給薑璃上藥包紮,囑咐注意點。

薑王夫人手上捧著茶,不時輕抿一口,等大夫說完了。她微微點頭,看向一個侍女問道:“你可都記下了?”

“婢記下了。”

“好,你日後就去照顧小郡君。不可玩忽職守,再出現意外。”薑王夫人神色很淡,薑璃卻聽得滿是警告。

“諾。”

達到目的,薑王夫人便慈愛地看著次女:“阿璃,母親都是為了你好。你要好好愛惜自己,聽母親的話,知道了嗎?”

薑璃懵懂地看著母親,如往前一樣乖巧點頭:“知道了。”

阿姐把她送回了院子,阿姐一直拉著她的手。

等揮退了仆從,阿姐微微彎腰抱住她,蹭著她的頸脖。

薑璃覺得頸間被燙了一下,越來越濕熱,是阿姐在哭:“阿妹,對不起。”

“等日後……”

阿姐聲音弱了下去,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不方便出口,她接著許諾,“阿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給你撐腰。”

薑璃隻是年幼,很多事情她不明白因果緣由,但她不傻。

尤其是長輩們毫不掩飾的態度,她很早就感覺到,母親對她的冷漠,父親對她的刻意。

她弄不明白原因,隻是發自本能地想討好。

阿姐喜歡玩鬧,是個跳脫的性子,片刻安生不得。

她和阿姐是親姐妹。

隻是她怕看到母親對她越來越冷的目光,她不敢違背母親的命令,隻能乖乖聽從母親的一切安排,日漸養成這乖巧和順的性子。

可似乎母親永遠不會喜歡她,但阿姐是喜歡她的。

她便想阿姐好好的,她們能永遠在一起。

隻是時過境遷,久不相見,如此親厚的姐妹也終究難逃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