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狹小的窗戶投進光, 簡陋的屋舍被照亮大半。那道光晃在眼睛上,渾身燥熱乏力的薑佩兮勉強睜開眼,隻一下她又立刻閉上。

光太亮, 頭好疼。

明明已經時隔多年,這段記憶卻嶄新若昨日。

這段她不敢觸碰的禁忌, 一直被她刻意掩藏遺忘,卻在午夜夢回時一遍遍上演,

薑佩兮再次睜開眼, 光暈占滿視線, 看到的一片模糊。她聽到驚喜的聲音, 卻帶著哭腔:

“夫人醒了!夫人終於醒了!”

寂靜的房間很快響起腳步聲。她的手被從被子裏拿出,蓋上柔軟的巾帕,手腕裏側被輕輕壓住。又有人撐開她的眼睛,探她額頭的溫度。

“紮針。”

冰涼的毫針紮進肌膚,一根又一根。

光暈褪去,視線逐步明晰, 薑佩兮慢慢看清了大塊的物體, 到能看到模糊的人臉。

毫針很快被取走,大夫囑咐道:“貴人現下氣血不穩, 身上又有高熱,再等會兒就能看清了。貴人切記平和心態, 勿悲勿怒, 否則恐怕難保腹中胎兒。”

薑佩兮心中一歎, 這個孩子真是跟著她遭罪了。

“貴人身子弱,又懷有身孕。我等皆不敢用藥, 隻先緊著保胎,貴人的熱隻能等著慢慢褪, 可先用冷帕敷額,若久熱不退再用冷水擦身。”

還是大夫在叮囑,聲音隔得遠些,不知是在叮囑誰。

又等著緩了緩,她再度睜開眼,能看清了。阿商守著她,眼睛哭得紅紅的。

薑佩兮禁不住想笑,“哭什麽?”

阿商摸了把眼淚,眸中閃著欣喜:“夫人能看見了?”

“嗯。”

靴子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薑佩兮看向來人,阿娜莎一身勁裝,栗色的長發被盡數束起,像得勝歸來的英雄。

她本來就是英雄。

“醒了?”她走到薑佩兮床邊,彎下腰伸手碰她臉頰的溫度。她的評價從不委婉曲折,此刻卻收了些脾氣,“你也太敢折騰了。”

薑佩兮扯了扯唇角。

“還笑?你還笑?都這樣了,你還能笑出來?”

她語氣直爽,帶了些責備,“你也太不愛惜自己,四個月身孕,還這樣折騰。你那個夫君,知不知道你懷著孩子?”

“知道。”薑佩兮誠實回答。

“太不像話了,知道還對你這樣不管不問。怎麽,孩子不是他的?”阿娜莎聲音逐漸拔高。

薑佩兮為他解釋:“他是剛知道不久。我又提了和離,他也不好過問我。”

阿娜莎狐疑看著她,有些話欲言又止。她歎了口氣,轉而另道:“你發熱的時候,一直在喊‘母親’‘阿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薑佩兮微微愣神,嘴裏漫著苦味:“沒有。”

“這有什麽不能承認的?想家就回家。我們都是父母的孩子,是永遠的孩子。孩子想回家,再合理不過。為什麽不承認?”

她的眸子清透,有著疑惑不解。

對上她的眸子,那些積澱的委屈梗上心頭,薑佩兮聲音有些發顫:“可我沒有家了。”

她摯愛的阿姐,曾經那般依戀的阿姐,已經消失在權勢的爭鬥中。

如今的瓊華郡君,早已不是當初抓魚摸鳥、鬥嘴打架的薑琉了。

她不知道阿姐是什麽時候發生的變化。是拿她當交易品賣給建興的時候?還是她狠辣地清理江陵族人的時候呢?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天翮元年她親手弑父的時候……

阿娜莎看著眼前麵色蒼白的女郎,終究是不忍再逼:“既然沒有家,你又不願跟你夫君在一起。那就跟我一起去宛城吧?”

“我兒子今年四歲了,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回頭你的孩子生下來,正好養在一起,還能做個伴。”

“阿娜莎,你一定要去宛城嗎?”憔悴的女郎眉頭微蹙,神色憂愁,讓人看著便心生牽掛。

阿娜莎望著她頷首。

“那裏很危險,你會受到責難,甚至被威脅生命。”

“你們世家都很危險。”阿娜莎目光澄明,琥珀色的眼底浮著細碎的金光,“不僅於我,於你也是。你們陷在這個泥潭裏,無法自拔,最終日漸沉淪成為迫害新生的腐朽。”

高燒讓她的思維不再敏捷,薑佩兮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明白阿娜莎的意圖,“你想做什麽?”

“這是個危險的地方,我要做的,是讓它不再危險。你們那些從上到下的臭規矩,早該改了。”

薑佩兮怔住,幾乎不可置信,“你這是大逆不道。”

“道?什麽是道?”阿娜莎嗤笑一聲,那雙盛著朝陽的眸子滿是傲氣,“又是誰規定的道?”

“可世家幾千年都是這樣,這才是……”合規矩的。

薑佩兮的話留在嘴裏,後知後覺地思考起阿娜莎的話。

什麽是道?又是誰規定了道?

什麽是規矩,是誰把“規矩”定義為了“規矩”?

“你們的幾千年,就是把人分成高低貴賤,就是門閥壟斷一切,出身不可逾越。可是憑什麽呢?”

“眾生皆是真神的子民,我們都隻是短暫在此間停留,最終靈魂會回歸真神身邊。我們的靈魂同樣純淨平等,為什麽靈魂暫居的肉身卻有尊貴卑賤之分?”

薑佩兮愣愣的,她被阿娜莎的話弄得茫然無措。

她無法回答阿娜莎的問題,但此刻腦子裏想到的是,難怪阿娜莎最終會被宛城抹殺。

她這樣的話,在這樣思想下的舉動,王國公居然能忍到五年後再動手,真是奇怪了。

“你這話,切不可對別人說,任何世家的人都不可以!今日我發著熱,什麽都沒聽見。”

阿娜莎定定看著她,她的臉頰因高燒而泛紅,瓷白的肌膚透出粉色,此刻眼波流轉,像是垂露的海棠花。

但她又神情嚴肅,冷清的眉眼露出幾分告誡。

“我知道,隻和你說而已。”阿娜莎頷首保證。

薑佩兮有些不放心她,她那話要讓世家掌權者聽到,夠她死一百遍了。

偏偏此刻自己也沒精力告訴她這話的嚴重性,隻能先這麽勸著,但願王柏能看住她。

身處的土屋並不是她原先住的那間,這間分外簡陋破舊。

薑佩兮看向阿娜莎問道:“這是哪,我們還在寧安嗎?先前的匪盜怎麽回事?”

“這兒差不多是個荒村,沒幾戶人家了。王柏說這是新陽郡的範轄,我們可以在這先休整。”

新陽郡是溫家管的,溫家避世避政,從不參與世家間的奪權爭鬥,對皇室也是敬而遠之。

因其與世無爭,溫家在世家間很受敬重,不會有人把紛爭鬧到溫家的地盤上。

與此同時,進入溫家地盤便擱置矛盾是九洲約定俗成的規矩。

王柏挑了個好地方,薑佩兮想。

阿娜莎逐一回答世家女郎的問題,“前天早上就是邙山的匪盜,搶上郡馬的那夥。之前沒能全部抓住,流竄了不少,他們不死心又糾集起來。趁著姚氏離開,周氏出去清剿,留駐在本營的兵馬空虛,他們就衝殺進來了。”

“我和王柏也收拾著準備走了,當時根本來不及攔住他們。他們這次來都不是搶東西,就是為了泄憤殺人。那邊的房子也被燒得不剩幾間,王柏怕他們再來一遭,就帶著活下來的人到這兒來了。”

看著阿娜莎眉眼間浮起的憤怒,薑佩兮一時猶疑。匪盜的兵甲一定出自宛城,而阿娜莎的憤怒又不像作假。

那麽究竟是她和王柏都不知道是王氏給匪盜提供的兵甲,還是王柏刻意隱瞞了這件事?

這些話似乎無法和她攤開說明,薑佩兮按住心中的猜疑,另問道:“周氏……他們出去清剿,如今怎麽樣了?”

“不知道,這兩天王柏派人去寧安探查,但並沒看到周氏的人。”

阿娜莎遲疑地看著麵前憔悴的女郎,“邙山那邊起了很大的火,半座山都燒焦了,查探的人回來說山上還留下很多陷阱。雖然被火燒過,但看留下的痕跡,定是一番血戰。”

“周氏就是去邙山清剿的。”

她頓了頓,最終還是選擇將自己與丈夫的猜測如是相告,“你夫君恐怕……凶多吉少。”

薑佩兮猛地抬眸,遲鈍消化完這個詞的意思。將手從被窩裏拿出,她按了按眉心,閉上眼。

手放到額頭上覺得滾燙,連著眼皮都像是被灼燒了一樣。

凶多吉少。

她反複琢磨這個詞。

此刻她終於意識到,她與前世不同的行為,不僅會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她也在改動別人的生命。

劉承上輩子於征和五年才因她的命令而死,而現在隻是天翮五年,他卻已經喪命,比前世早了八年。

薑佩兮手肘撐起身子,這一小動作立刻帶來高燒的暈眩無力。她不得不捂住額頭,想緩過那陣疼痛。

阿娜莎拉過她的手,按她手上的穴位,“你要幹什麽?”

緩過勁後,薑佩兮掀開被子要起身。

阿娜莎扶著她起來,又問了一遍:“你想幹什麽?”

“寫信。”

“這麽急?讓人代寫不行嗎,寫給誰啊?”

薑佩兮靠著阿娜莎下床,乏力的身體僅做出這樣簡單的動作,便一陣陣出汗。她喘了口氣,“得我自己寫,寫給溫家。”

“寫給溫家幹什麽?”

“求援。”薑佩兮走到桌邊,等阿商拿來紙筆。

阿娜莎不理解她的行為:“我能保護你,你不需要求援。”

聽到阿娜莎的話,薑佩兮唇角溢出一抹笑,她解釋自己的行為,“我要問他們借兵馬。”

“借兵馬幹嘛?王柏手裏還有軍士,咱們夠用啊。”

薑佩兮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拿起蘸好墨的筆。墨跡點到純白的信紙上,落成一個個精致的小楷。

“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