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眼睫低垂, 那雙深如海底的眸子被眼簾遮住。

薑佩兮看不到他的眸色,隻聽見他緩慢的敘述,“是我逾禮了, 郡君勿怪。”

薑佩兮一口氣梗上心頭,這還不如是周朔怨恨她, 想借王氏的手殺她呢。好歹那樣,她就有理由恨他,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恨他又無理, 忽視他又憋得慌。

她摔開門簾進入內室, 不想再看見那個總能惹自己生氣的石頭。

桌上的燭火未熄, 薑佩兮一把抓起鋪在桌麵上的地域圖,將它貼近火苗。

焰火舔上紙張,迅速灼開,火燙過的空氣裏飄著浮灰。

她手一鬆,任憑還在灼燒的紙張墜落地麵。

火焰在地麵跳躍,試圖占領更大的疆域。

薑佩兮看著地麵越發孱弱的火苗, 心中的怒意不減反增。

匪盜背後是不是王氏關她什麽事, 讓周朔自己折騰去吧。折騰死他才好,她好落個清淨。

環顧四周, 薑佩兮發現自己根本沒什麽東西可以收拾,帶的那些行李已經被匪盜搶走了。

她是空手來寧安的, 隻需要把自己帶來的兩個人帶走就行。

不由歎了口氣, 她和周氏的交集就到此為止吧, 往後不必再來往了。

第二日清晨,薑佩兮起身後簡單挽了個發, 釵環首飾一樣沒帶,力求輕裝簡行。

她去看阿商的時候, 阿商正由婦人幫著穿衣。

薑佩兮站在門後,“我今天就離開寧安,你是跟我走,還是留在這兒?”

阿商愣了好一會,望過來的眼神局促,“夫人這麽著急嗎?”

“我待會就走,以後不會再去建興。你想好,今天跟不跟我走。”

“我跟夫人!”阿商聲音抬高,她望著這個麵冷心軟的主子,“我跟夫人走。”

“收拾收拾,用過早膳我們就走。”

阿商出來的時候,薑夫人正端著粥,磁勺捏在手裏攪拌,蒸騰的熱氣從碗裏升起。

夫人看起來沒什麽胃口。

“夫人,我們要和司簿告別嗎?”她試探詢問。

清冷的眉眼隔著霧氣,染上些溫度,夫人似乎也有些恍然。

“周司簿現在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婦人提醒道。

“他去哪了?”

婦人垂下頭:“不知。”

薑佩兮將磁勺放進碗裏,神情淡漠:“那就不用說了。”

等阿商吃完,薑佩兮便帶著她去找劉承。

其實阿商不算她的人,劉承才是。

薑佩兮可以任阿商自己選擇去留,但她一定要把劉承帶走,劉承是她的心腹,雖然現在還不是。

劉承是薑王夫人給她的陪嫁,明麵上是侍衛,實際是死士。

上輩子她生命最後的時光裏,劉承是唯一不曾背叛她的陪嫁。

他後來很得薑佩兮信任,她給了他最大的權力,把象征身份的玉佩都交給了他。

死士本是不能見光的,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執行世家裏最醜惡的陰私,他們每時每刻都做好了喪命的準備。

但劉承可以拿著玉佩暢行無阻,作為她的使者出現在任何地方。

他的話,就是她的命令。

劉承的忠誠、可靠、能幹,都讓薑佩兮十分滿意。

刺殺征和帝嫡次子的任務,薑佩兮交給了他。

他沒能成功,隻廢了嫡次子一條腿。失敗後,被圍堵的他見無法出逃,刎頸自盡。

他死得很利索,沒給皇室留下任何找薑佩兮麻煩的把柄。

劉承死後,他的屍身被皇室撥皮抽筋,丟在建興山下,引起了很大騷亂。

京都知道刺殺者的主使是她,但沒有證據,隻能以此泄憤。

周朔不允許她下山,她沒能看到這個忠誠死士的最後一麵。

知道劉承的慘象後,薑佩兮想讓他入土為安。但劉承已死,她身邊已沒有可以用的人,她隻能去求周朔。

她剛和周朔吵得很難堪,什麽尖刻話都說盡了。

她的懇求不出意料地沒被答應,周朔說:“京都的人還在山下盯著,一旦周氏為他收骨入殮,便是罪證。”

“我去,不用你們出人,你讓我下山……”

“那就是給薑氏招禍,陛下對江陵忌憚已久。你去,才是正中他們下懷。”

薑佩兮枯坐椅上,沉默良久,周朔說的她當然知道,但她不能接受。這是為她犧牲的人,她卻隻能任其曝屍街頭嗎?

她長久沒有回答,周朔便起身來扶她,“回去吧,大夫說你不能憂思。”

“幫我……”她拽住周朔的寬袖,冰冷的錦緞握在手裏,薑佩兮忍不住打顫。

他頸脖處纏著紗布,白紗布下洇出血色。

她偏過頭不願看他,心中絕望蒼涼,囁嚅著字從唇齒間擠出,“求你……”

柔軟的巾帕貼上麵頰,他骨節分明的手捏著帕子,一點點擦過她溢出的淚水。隔著衣袍,他握住她的手腕。

“好,你放心。”他還是答應了她。

周朔為劉承收了屍,聽說是葬在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薑佩兮沒再過問。

她不知道周朔又承受多大壓力來滿足她的心願,也不敢問,她無法麵對那份愧疚。

而現如今還好好活著的劉承,他被打斷的腿腳恢複得很好。他已經能自己走,隻是腿腳偶爾使不上勁,還需要拐杖支撐。

薑佩兮找到劉承時,他正在練習脫開拐杖自己走路。

轉身看見薑佩兮,他趕忙上前行禮,“問姑娘安。”

薑佩兮抬手示意他起來,“你有什麽要收拾嗎?我打算回去了。”

幾乎是立刻的,劉承否認:“沒有,屬下這就能走。”

被安排照料她和阿商的婦人,此刻牽著馬車過來,她扯著勉強的笑:“貴人要不再等等?等司簿回來說聲再走呢?”

“不用。”薑佩兮頓了頓。

意識到對方可能擔憂什麽,她補充道,“我昨晚和他說過了,他知道的,不會責怪你。”

婦人明顯鬆了口氣。

就在薑佩兮準備上車時,遠處忽然傳來喧囂聲,吆喝的叫喊聲此起彼伏,緊接著便是大地上傳來密集的馬蹄聲。

在薑佩兮還沒反應過來前,婦人臉色蒼白,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她一把拽住薑佩兮,“貴人,是強盜,我們先躲躲。”

薑佩兮一頭霧水,她站在車凳上,不知其所雲:“什麽?”

很快她腰上一緊,等反應過來腳已經沾地,她被劉承抱了下來。劉承麵色嚴肅:“匪盜來了。”

婦人急著拉住薑佩兮要往後跑:“後頭有個地窖,我們先藏那。”

他們立刻棄馬車而走。

連跑帶拽,他們跟著婦人跑到地窖入口。

打開窖門,裏頭一片漆黑,婦人連忙鑽進去,她站在下麵,伸出手接薑佩兮,“貴人快下來。”

窖口很小,隻能一人通行。

撈起裙擺,薑佩兮拉著阿商的手,腳探到梯階,小心地一階階往下走。

婦人扶到薑佩兮的腰,心中鬆了口氣,終於把這個貴人勸下來了。

阿商緊接著下,隻是她腳剛剛踩上梯子便頓住了。

她仔細看了看遠方,確認那人的身份,便趕忙低頭:“夫人,是小鈞!小鈞在那邊,他好像沒地方躲。”

薑佩兮皺眉,“小鈞是誰?”

“就是王夫人身邊那個男孩,他帶我跑下山的!”

“救他過來。”薑佩兮看向劉承。

等阿商下來後,他立刻關上了地窖門。

薑佩兮愣愣看著緊閉的窖門,反應過來後,她攀上梯子,拍打窖門,“先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沒有回應。

她的命令劉承會毫不猶豫地執行,無論合理與否,成敗比率如何,他都會貫徹實行。

他是死士,主子說的每個字都要服從,哪怕是去送死。

薑佩兮心中慌亂,她抬高聲音:“劉承,回來!”

她的嘴一下被捂住,腰也被抱緊。

“貴人,貴人,小聲些。”婦人說。

薑佩兮失神地回到地麵,裏麵黑漆漆的,她的視力迅速退化,幾乎又看不見了。

阿商攙住她,扶她到一旁坐下,她貼著薑佩兮的耳朵道:“夫人,這裏有十幾個人躲著呢。”

薑佩兮沒理她,隻是出神地坐著。

外頭是匪盜,他們上次便那麽對劉承,如果這次劉承還落在他們手裏,他一定會死。

難道劉承又要因她的命令而死嗎?薑佩兮想。

她忽然站起來,摸索著向地窖入口走去。

阿商拉住她,“夫人去哪?”

“出去。”

“咱們躲著不好嗎?”

“劉承會死,我出去,說不定能保下他。”

“可是……”

阿商語氣遲疑,很快有人打斷她,嘈雜的聲音像地泉湧出。

“不行,你一出去,地窖就暴露了。”

“他們殺人如麻,你出去也救不了人,隻會搭上自己。”

“你要救人,那我們怎麽辦?”

“……”

又有人拽住她,薑佩兮聽到諂媚的應和,“不出去不出去,貴人說笑的。”

“她是誰?好大的口氣,還從強盜那保人?嗬……”

“這位貴人,是周司簿關照的。”婦人回答她們。

地窖安靜下來,不再有人譴責她不懂事。

婦人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有絲毫靠近窖門的可能。

她所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救援,等待不幸。

薑佩兮閉上眼睛,牙齒咬住下唇,試圖用細細密密的刺痛壓製心中的無助。

又是等待,又是這種無能為力的等待。

黑暗裏時間沒有尺度,無法測量,便顯得尤為煎熬。

薑佩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身體越來越冷,甚至開始打顫。

窖門處發出聲音,門被打開,外頭燃燒的火光照亮地窖入口處漂浮的塵土。

“出來吧,你們得救了。”

清悅的女聲隨著火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地窖。

薑佩兮抬頭看向火光。

她染了半身血跡,此刻蹲在地窖口,一手搭著膝蓋,琥珀的眸子映著火光,血珠順著她的下頜滴落。

是阿娜莎。

她攜光而來,異域的美貌因勇往無前而尤顯得驚心動魄。

薑佩兮再次回到地麵,火焰、焦土、血跡充斥著視野。

她不敢看那些,隻能拉住阿娜莎,“劉承,我的侍衛,他在哪裏?”

阿娜莎看向她,眸光閃爍:“死了。”

聽到預料之中的答案,薑佩兮仍感到一陣脫力。她緊緊抓著阿娜莎的衣袖,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他在哪?”

“你不會想見到他。”阿娜莎有些歎息,“我想,你還是不要見他為好。”

“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到他。”

小腿像是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萬分。

薑佩兮跟在阿娜莎身後,來到一片插著木籬的空地上。

寒冽的北風穿透那片空地,帶來刺鼻的血氣,引得她陣陣反胃。

阿娜莎手上的火把被風吹成橫向,火光漸暗。

透過模糊的夜色,薑佩兮看清木籬尖端插著的東西。

斷肢,頭顱,屍體,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眼睛剛剛看到,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便腿一軟,徑直摔到地上。

翻湧的胃激起一陣絞痛,薑佩兮一下吐了出來。

她頭眼發昏,那份一直被掩藏的記憶此刻恍如昨日。

那被藏在角落、被刻意忘卻的存在,於今天再次被殘忍地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