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世一

薑氏和裴氏向上數的姻親關係不遠, 薑佩兮的祖母便是薑裴夫人。

而今陽翟裴氏的主君,薑佩兮也自幼與他往來,也喚得一聲“表哥”。

他們少時關係好, 後來裴岫成婚,薑佩兮也大了, 兩人便不再見麵,情分也就自然淡了下來。

陽翟娶的主婦是建興的朝端縣君。

天翮八年末, 朝端縣君的父母謀逆未成, 落得個軟禁被困的下場。雖說是咎由自取, 但一家主君的嶽父母被囚禁, 說出去總是丟臉的。

裴氏丟不起這個臉,薑佩兮也大概知道裴岫必然要做些什麽。

但她不曾想到,裴岫會在第二年的開年來見她。

以至於阿青告訴她,裴主君來訪時,她愣了好一會,恍然似乎是沒有聽清。於是又反問:“誰來了?”

阿青倒很高興:“是裴主君呀, 姑娘小時候總跟著的那個表哥呀。”

薑佩兮不可置信, 真是奇怪,見她做什麽, 要見也該去見周朔啊。

建興的事她一點也插不上手的。

阿青拉著還在愣神的薑佩兮向外走去,邊拉還邊笑著:“姑娘與裴主君最親厚了, 不是嗎?”

薑佩兮垂著眸, 她和裴岫, 隻是少時交好罷了。

長大後,每次見麵不是挖苦, 就是諷刺。

磨蹭著走到廳堂,薑佩兮一眼便看到那個裹著白狐大裘, 窩在椅子一邊的裴岫。

他已經坐了,正托著腮看一旁的玉瓷瓶。

仍是記憶中的模樣,眉眼冷清,神情淡漠,一副懶散模樣,仿佛什麽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裴岫挑眸,目光落倒薑佩兮身上。

但也隻是淡淡的一句:“佩兮來了啊。”

這下退無可退了,薑佩兮頷首走向一旁的座位。

整衣落座後,她打起精神,帶上客套寒暄的笑容與語氣:“不曾想裴主君遠道而來參加周氏的喪禮。年前年後一向是世家最忙的時候,這新年剛過,不知陽翟是不是也有許多事務?”

裴岫耷拉著眼皮,仍是窩著靠在圈椅一邊,伸手拿過桌上的一盞茶,淡漠的臉卻突然染上笑:“佩兮喊我什麽?”

瞧著這懶散的神情,薑佩兮不由一愣,“裴主君”不夠尊敬嗎?

於是試探地喊:“崧嶽郡公?”

裴岫掀開茶蓋,輕輕吹了口氣,湊近唇邊沾了半口茶,並沒有回應。

他斂著眸,被茶水熱氣暈開的眉眼仍是染著淡淡的笑。

薑佩兮立刻警覺起來,剛剛的倦怠盡數撤去。

即使多年不見,但她了解他,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他生氣時慣用的。

但她實在想不出,這短短幾句話怎麽就能觸了他的逆鱗。

看著捏著茶盞邊緣的蒼白指尖,薑佩兮似有所悟,“表哥?”

裴岫沒有應她,仿佛這就是天生該得到的稱呼,便自然地微微頷首,一邊抬眸問薑佩兮:“你這的是什麽茶?”

瞧著不是陰陽怪氣的生氣了,薑佩兮鬆了口氣,掃一眼茶盞裏被熱水燙開的綠葉:“是太平尖。”

裴岫看著茶碗裏的碧綠清透的茶湯,默了半晌:“用的什麽水,又是幾分的?”

這薑佩兮哪知道,便抬眸看向一旁侍候的侍女。

侍女得了眼神,連忙上前半步認真答道:“用的是沉了一晚的井水,取的上層的清水,燒得九分熱,燙了茶葉,洗了茶葉,又用晾到七分的水泡開的。”

裴岫盯著茶碗裏舒展的碧葉,不由有些歎息。

他將茶碗合起,擱到桌上,側眸看向她道:“你從前可不這樣糟蹋茶。”

薑佩兮微微一愣,竟不知如何接話。

裴岫一手支著圈椅把,複又拖起腮,瞥眼看向外麵,忽而笑道:“外頭的雪倒是不錯。”

薑佩兮不由抬眼看去。

外頭積著一層白白的雪,晶瑩剔透蓋著下麵的一切花草。裴岫來得早,梧桐院還沒來得及去掃雪。

裴岫側首對一直侍立身邊人道:“去采些雪來,要那棵樹頂上的,你知道規矩的。”

薑佩兮收回落在外麵的目光,樹上的雪,裴岫要的是梧桐樹葉上的雪。

照著他挑剔的性子,當然不會要樹上落下的雪,看來得讓仆從爬到樹上去取雪。

可這麽折騰又是要做什麽呢,這般想著不由便問了出來:“裴主君要雪做什麽呢?”

裴岫看向薑佩兮,難得抬眼,一直搭著的眼皮此刻完全掀起,漆黑的瞳眸全部露出來,他音色涼涼:“你喊我什麽?”

薑佩兮呼吸一窒,下意識攥緊了自己的衣袖,訥訥出聲:“表哥……”

“這下還忘麽?”

自從撞見他神情似愉悅、似鬆快地擰斷別人的脖子後,薑佩兮每每看到裴岫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便會不由自主害怕。

她垂下眸,逼迫自己不去想他手上沾血的樣子,勉強穩住心神:“不會了。”

裴岫又靠了回去,將自己裹在大裘裏,他懶懶的,慢慢丟出一句:“這才乖。”

隨後瞥眼看向外頭,慢聲解釋:“你這茶我喝不慣,還是我來烹了。”

裴岫性子執拗,自幼時便隻能順著。

而今他做了多年的主君,怕是更容不得人違他的意。

反正也不要緊的事,薑佩兮安慰著自己。

抬手讓侍女去拿一套烹茶器具,隨後又輕聲道:“拿那套白瓷的,還沒用過的那個。”

裴岫目光又落到了她身上,他們已經七年不曾相見。

她說的一點沒錯,陽翟很忙,他根本抽不開身。

朝端失了手,他的確該收拾爛攤子,但並不需要大老遠地親自到建興來。

寫封信,派個心腹來傳達也就罷了。

自從做了主君,他便一直很忙,沉重的擔子壓在他身上。

少時不懂,後來才逐漸明白,無數血脈相連的人,敬仰著、奉他為終身的信仰是何種感受。

是逃不掉的責任,是滲透到每一次呼吸的使命。

也是因為這些,釀造了他們之間的悲劇。

建興並不安定,剛剛鎮壓了叛亂,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地裏盯著。

何況京都的事情也麻煩得很,陽翟在擁帝中敗北,新帝對裴氏、對他都虎視眈眈。

他不該來的,不該將自己置身險。

沉浸於世家陰私中的裴主君對自己這一趟的危險再清楚不過,但他仍舊來了。

他終究是有私心的。

仆從取來了雪,裴岫慢吞吞回過神,拿過已經擺放好的茶具,慢慢擦燃燭火,開始烹雪。

看著晶瑩的雪慢慢化開,一點點凝成水滴。

他許久沒有這樣靜靜等著一壺水開。

似乎是他們開始頻繁爭吵後,又似乎是她開始陰陽怪氣地譏諷他為“裴主君”後,又或者是更久之前……他早已失去等待的耐心。

裴岫極善烹茶,薑佩兮自小就知道,他烹茶的動作行雲流水,風骨俊雅,恍若山間隱士,美得像畫一樣。

不過片刻功夫,清幽的茶香就漫了開來。

他傾身將茶盞遞到薑佩兮手邊,便又靠了回去,神情卻似乎落寞了下來,一下變得很疲憊。

裴岫捧了茶,窩在椅子裏,垂眸看著手裏的清茶:“佩兮嚐嚐怎麽樣。”

薑佩兮捧起茶盞慢慢喝了一口,的確很好。

他茶烹得好,連她母親那樣挑剔的人,都對他的手藝盛讚過。

無論多好的茶,入口都會帶苦帶澀,但表哥使茶的澀中全都是清甜的味道。

她之前每次去陽翟,都惦念著表哥的茶,但他很少烹。

不過裴岫心情好時,會把著她的手,手把手地教。

他教人時很耐心,一點點告訴她哪一步該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

就這樣手把手,一點點教會了她插花、沏茶、調香……

薑佩兮眼睫一顫,裴岫的手藝還是那樣好,簡簡單單就將茶葉的香氣與雪間的清氣,融合到了一起,發揮到了極致。

隻是……

她已經太久不曾喝這樣香氣的茶了。

摩挲著茶盞,薑佩兮一時有些恍然,明明她以前總是惦念,可現在卻喝不慣了。

她慢慢點了點頭:“和以前一樣好。”

裴岫隻捧著茶盞捂手,垂眸盯著清透的茶水,良久蹦出一聲輕笑:“我一直覺得,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終於慢慢抿了口茶,聲音卻越發輕了:“可如今也會心口不一了。”

他的音色很淡,淡到像幽穀裏的蘭花,立在峭壁上,迎著風霜雨雪,卻不屬於人間。

“你既明明知道了世態人心,又做什麽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

正襟側坐的薑佩兮麵色瞬間一白,不覺攥緊了杯盞。

她立刻明白為什麽裴岫來找她了,原來是要說她把江陵的軍隊調往建興這回事。

裴岫仍是垂著眸,定定看著手裏的清茶,沒給薑佩兮一點注目,隻自顧說著:“瓊華寫信給我,說她很生氣。”

薑佩兮立刻低頭認錯:“我馬上就寫信給阿姐道歉。”

裴岫將茶盞撂到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這一聲一下砸進薑佩兮心裏,隨後她就聽見裴岫又說:

“我也很生氣。”

薑佩兮惴惴不安的心咯噔一沉,猛地抬頭看向裴岫。

他正在看著她,漆黑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情緒,那裏麵除了黑暗,什麽都沒有。

幾乎是本能的,薑佩兮感到危險。

她一下站起來,是慌亂,更是戒備。

裴岫倚在椅背上,一手拖著下頜。

他定定看著立起來的薑佩兮,慢吞吞地上下掃了一眼,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句:“許久不見,我們阿璃又長高了。”

薑佩兮微楞,慢慢消化完這一句的含義,忐忑緊張的心越發複雜起來。

就這麽簡單的一句,卻一下將她拉到了少時。

裴岫在陽翟,她在江陵,其實他們見麵的次數不多,相見的時間也不長。

他們見麵少則隔半年,多則兩三載,而裴岫每次見她,都會慢吞吞將她打量一番,隨後不自覺笑起來:“我們阿璃又長高了。”

很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在裏頭。

可她已經許久不長個子,現在連勉強笑都笑不出來。

此刻多年未見的二人,終於成了對峙的狀態。

他們的鴻溝,不是七年不見導致的。

而是因著那鴻溝,兩人互相躲了七年,都不願相見。

薑佩兮看著裴岫那雙素白骨感的手,一時恍惚,竟覺得它正在著掐自己的頸脖。

而她的氣息越來越弱,眼前甚至出現了窒息前的昏厥畫麵。

外頭傳來雪被踩踏的聲音,薑佩兮卻幾乎不能動,她知道是誰來了。

但對著裴岫的眼睛,她竟一點移不開眼。

“裴主君。”

這一聲客氣周到,生疏恭敬,是打官腔的標準開頭。

裴岫看向迎著風雪的來人,斂下眉眼,唇角慢慢勾起笑,坦然回敬:“周卿事。”

但他還是懶懶靠在椅背上,神態怡然,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聽下仆說您到我這來了,若有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察覺到周朔走到自己身邊,心仿佛一下有了依靠,薑佩兮緊繃的神經慢慢鬆了下來。

“不要緊,隻是來和佩兮聊聊天,順便討口茶喝。”

裴岫給自己添了茶,湊到唇邊一口口呷著。

周朔圈上薑佩兮手腕,重新在一旁落座。

裴岫來的突然,庚帖剛剛遞到天關殿,周氏滿座的權威還沒琢磨出裴氏的意圖。

周朔便聽院子裏的仆從來稟告,裴主君到他那去了。

“先主崩逝,裴主君特意放下手上事務前來吊喪,先主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念您。”

眼下建興與陽翟唯一的衝突就是朝端縣君的父母,周朔推測著他的意圖。

但不管心裏怎麽揣測猜忌,他麵上仍然謙和有禮。這樣莫名其妙的來訪,周朔並不是第一次遇到。

裴岫把著茶盞,盯著裏麵清澈的茶水,出口的話漫不經心:“那還是不必了,我不是為吊喪而來,和你們主君關係也並不好。”

薑佩兮轉過眼,隻覺得不愧是他,說話向來不忍視聽。

裴岫看上去溫吞,但時不時就冒出兩句不講情麵的實話。

“那您是為何而來?”周朔卻並不覺得難堪,仍是一派恭敬地禮貌詢問。

“朝端一時失了分寸,做了些錯事,我來道個歉。”

可他一點沒有道歉的態度,懶散輕佻。

薑佩兮看向周朔,他眸色也深了下去,像深海處的世界:“朝端縣君已經外嫁,怕是不好再插手建興的私事。”

裴岫的笑忽然帶上譏諷,神情也露出鋒芒:“嶽父母被囚,陽翟可做不到視若無睹。”

“叛亂之人都是一樣的處罰,並不能因背後站著誰,就能有格外的恩遇。”

“陳州五城五十年的稅收,乾齊一萬匹駿馬……”

裴岫看向周朔,思忖半晌,又補充道,“還有南雉三十年的勞役使用,周卿事覺得這個條件夠嗎?”

周朔臉上禮節性的謙和淡去,他看向裴岫:“您就這樣想插手周氏的內事?”

“三倍。一百五十年,三萬匹,九十年。”

薑佩兮一個旁觀著,都要給這幾個貌似輕飄飄的數字砸得暈乎乎的。

她第一次麵對這麽簡單粗暴的交易,不由想到,裴岫辦事還真是——豪爽?

“望您三思,這是周氏內事,您給多少都是不行的。”

裴岫倦怠地靠著椅背,一手托上腮,似乎有些百無聊賴,上下嘴皮一碰便繼續加碼:“六倍。三百年,六萬匹,一百八……就兩百年吧。”

說著他又忍不住笑起來,帶了幾分感慨,“可不能再加了,當初陽翟的聘禮也不過如此。”

但周朔仍不為所動,隻看著裴岫的神情越發冷了:“周氏雖古拙,卻也不缺這些。”

裴岫卻把眼睛落到薑佩兮身上,惻然笑起來,語氣間頗為認可:“這倒是,你們家給江陵下的聘禮可比這豐厚多了。我這點蠅頭小利,你們瞧不上是自然。”

薑佩兮一愣,摩挲著袖口繁複的花紋,她的聘禮何止是相當豐厚。

裴岫這些東西,還要時間去收取,還有天災人禍的不確定因素。

而當初周氏送到江陵的聘禮,可都是現成的真金白銀,良田宅鋪。

裴岫慢吞吞舀了一勺雪,盡數傾進爐壺。

“這倒是我忘了,你們周氏不缺錢,缺的是名聲。”

蒼白的麵容完全露出來。

他定定看著周朔,唇角勾起,露出極為滿意的神情,“你們家那樁醜聞,需要弄得人盡皆知嗎?”

周朔臉色居然難看起來。

薑佩兮看了看周朔,又看了看滿眼譏諷的裴岫,卻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麽啞謎。

一片靜默中,外頭侍女來稟。

薑佩兮看過去,隻見周氏學府的先生正立在院子裏。他不曾想到裏頭在會客,有些無措。

薑佩兮站起來,頷首欠身:“失陪了。”

瞧著那抹纖瘦的背影漸行漸遠,去到庭院裏。

裴岫越發覺得這處索然無趣,磨蹭著坐正身子,理了理堆在一起的袍袖:“陽翟主婦的父母不能被囚,裴氏丟不起這個臉。但人有生老病死,喪父失母乃是天命。”

他扶著椅把慢慢站起身來,拎著衣袖一振,顧自道:“還是六倍的交易,周卿事三思。”

懶懶散散向前走了沒幾步,裴岫卻又停了步子,看向周朔:“我們家阿璃讀書少,腦子也不靈光,周卿事對她還請多耐心些。有空的話,和她講講尹吉甫寫給仲山甫的信。”

“這丫頭笨,我明明和她講過許多次,她卻轉身就忘了。”

尹吉甫寫給仲山甫的信: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這是明哲保身的典故。

裴岫的確很生氣,這份怒氣不僅對上了薑佩兮,更對上了周朔。

周朔抬眼看向裴主君,雜亂的絲線此刻突然找到了頭緒。

裴主君心思婉轉又極為狠辣,為什麽會掏出那麽大的代價要與周氏做交易呢?

他並不在意朝端,甚至就這樣隨性決定朝端父母的生死。

單被軟禁,除了行動受限,說出來有些掉麵子,但實則不少供養,待遇均是如常的,而裴主君卻要他們的命。

為什麽要用這麽大的代價維護陽翟的顏麵呢?

裴氏維護臉麵的方法明明有更優解,嶽父母亡故可解,與朝端和離可解,甚至喪妻也可解。

後兩種辦法裴氏穩賺不賠,最後的方法裴氏還能大撈一筆,朝端縣君歸葬建興,她的陪嫁就會全部留在裴氏。

周朔不明白裴主君為什麽要花這麽大的代價來要嶽父母的命。

枉受利而不問,必有災殃及身。

他行事謹慎,想不通原因,便不敢答應。

而裴主君明哲保身的典故一下點醒了他。

周朔下意識看向庭院裏正在和儒生交談的妻子,瑩瑩的雪簇擁在她的腳邊,精致美麗的雪青玉瓊花布在雪白的袍子上。

滿頭的青絲因已為人婦而盡數盤起,是因他而盤起的。

裴主君這是在提醒他,佩兮因他而不再明哲保身。她罔顧江陵的信任,調走薑氏派往京都的部分軍隊。

她進了一場不該進的賭局,她把薑氏對她的信任換成籌碼,在建興的賭局上下注。

她將她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他去賭,不僅賭他必須贏,而且還在賭他究竟可不可靠。

但其實在效益上,他的妻子是進了一場穩輸的局,隻有輸多輸少的區別。

他輸了,她便無法再置身事外,生死一線。

她給江陵惹了這麽大的麻煩,薑氏必然不會再接納她。

他贏了,像是如今,她獲得本該有的安全。

可她犯了這樣大的錯,薑氏會撤回對她所有的庇護。

佩兮究竟得到了什麽呢,一切的紛爭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並不牽涉到建興動亂裏的任何利益。

她什麽也沒得到,隻招來了薑氏對她的猜忌與憤懣。

江陵派往京都的十萬軍隊,她抽走了三萬,害得薑氏進入京都的兵力不足,最終在擁帝中落敗。

因為他,佩兮把薑氏多年的辛苦籌謀付之一炬,江陵不會再容下她了。

當妻子把兵符塞進他手裏的時候,周朔就知道了。

在建興周氏這次互相傾軋的賭局中,薑郡君下的賭注是她的命。而賭的必然結果,是失去她後半生的依仗。

裴主君最後這兩句話,讓他明白了這個男人的心思。

固然十分微妙,固然他在這方麵木訥遲鈍,但身為丈夫,他還是捕捉到了別人對自己妻子的覬覦。

生性淡漠薄涼的裴主君,此次拿出的條件不是在買嶽父母的命,而是在買佩兮的一生順遂。

裴主君怕無論是休妻還是殺妻,都會引起周氏的不滿與報複。

他擔心嫁到建興的表妹會被惡其餘胥,會受到牽連。

其實這不太可能,周氏是簪纓大家,最重禮法顏麵,氣量不會小到要輾轉曲折地去為難一個已是他遠親的表妹來泄憤。

但……萬一呢?

她為周朔背棄了江陵,薑氏不一定還會為她撐腰。

薑佩兮賭得孤注一擲,決絕地將自己逼到了懸崖邊上,絲毫沒考慮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但裴岫卻謹小慎微,再三思量,不敢有任何差池。

哪怕周氏氣量小,對薑佩兮不禮重的可能性極低。

但寧可承受這麽大的損失,他也不願冒一點險。

一點點她可能會到受委屈的風險,他都不願承擔。

三百年稅收,六萬匹駿馬,兩百年勞力。

是裴岫下給薑佩兮的聘禮。

裴主君最終選擇把話挑明,是在告訴他,

佩兮身後沒了江陵,還有陽翟。

周朔終於回過神,抬眼看向已經跨過門檻的裴主君。

他還是懶散地沒個正形,挪著步子向外走去,大裘曳過地麵,帶起一層薄薄的雪。

裴主君這件事做的隱蔽且妥善至極,在所有人看來,陽翟的麵子護住了。

而裴主君花這麽大的代價,是為了朝端縣君。

可這場交易中隱含的威脅,隻有他與周朔知道。

薑佩兮聽著學府先生念叨善兒的淘氣劣事,忍不住地歎氣。

真不知這性子是隨了誰,周朔溫雅,她自幼也算得上乖巧。怎麽就得了個這樣乖張的兒子?

她向先生表示著歉意,許諾會好好教育孩子。

先生張嘴還欲說些什麽,一抬眼就瞧見麵色冷淡的裴主君緩步而來,他被盯著打了個冷顫。

停下告狀的心思,連連拱手告辭。

薑佩兮正要再送先生出去,餘光瞥見一抹雪白。不由轉頭看向裴岫,有些詫異:“這便聊完了嗎?”

裴岫盯著落荒而逃的儒生,並沒應她的話,等儒生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他才垂首看向身側的薑佩兮。

他靜靜看著她,七年不見,她確實長高了,逐漸和他模糊記憶中在陽翟的身影重疊。

上次見麵,她還是被嬌養在江陵的未嫁的女郎。

薑佩兮沒敢抬頭,快速掃了一眼雪地,看到沾了薄雪的大裘。

她覺得與裴岫的距離有些近了,便不動聲色後退半步,剛剛站穩,便聽見裴岫說:

“不喜歡就不要勉強自己,糊弄我做什麽。”

懶洋洋的調子,像是在冬日暖陽下打了個盹後的囈語。

薑佩兮看著那擦肩而過的衣衫,下意識想要挽留;“裴主——”

說出口的話卡了一下,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挽留什麽,又該挽留什麽。便不自覺低下頭,忽而有些無措的委屈:“表哥……”

裴岫停下了步子,看著薑佩兮好整以暇:“佩兮想說什麽?”

“阿姐她……”薑佩兮欲言又止,這不是她想說的,可她和表哥之間還有什麽話題呢。

裴岫眉眼低垂,眸子映著地上積著的白雪,聲音又淡了下來:“不用管,我回頭勸勸她也就罷了。”

他掃了眼正在走向這邊的周朔,問道:“還有什麽要說嗎?”

薑佩兮終於訥聲,她和表哥還有什麽好說呢。

見她沒有話,裴岫顧自道:“那我走了。”

“表哥這就回去了嗎?”

“不然呢?”

薑佩兮看著地上的雪,他們的確沒有話可以聊了。

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猝然映出院子裏的一切,滿眼都是聰慧狡黠。

裴岫看著那個探進院子的孩子,禁不住地笑起來,側首問道:“這是你的孩子嗎?”

薑佩兮看向有些心虛的孩子,對他招招手:“善兒,這是表舅。”

周善見母親並沒有生氣,便放心地一溜煙跑到母親身邊,依著母親才抬頭看向這個病怏怏的陌生人。

裴岫垂眸看著小不點的孩子,問道:“我家裏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丫頭,以後給你做媳婦要不要?”

薑佩兮一愣,裴岫家裏的丫頭?

裴岫和朝端縣君無嗣,從旁支過繼了個女兒養在膝下,作為陽翟未來的主君培養。

“這孩子我還想留在身邊。”薑佩兮摸不準裴岫的意圖,隻模糊著回應。

如果裴岫指的是裴池,善兒要是和她定下婚約,日後就得入主陽翟。她哪裏舍得呢?

裴岫隻笑:“這樣好,我也不想池兒接任陽翟。”

薑佩兮並不當真:“表哥說笑了。”

裴岫卻溢出一身喟歎:“做主君太累了,我累一輩子就夠了,實在不想讓孩子也一生受困。”

他語氣中的疲乏與誠懇一點不假,薑佩兮看向他的眉眼,還是清冷漠然的。

但上次見麵,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薑佩兮忽然意識到,他似乎很累了。

依著母親的幼子此刻開口:“表舅,我還沒見過她呢。”

聽到這話,裴岫不由笑起來,抬手摸了摸周善的柔軟的發頂,“不錯,你比你母親機靈多了。”

薑佩兮:“……”

眼見著確實沒什麽好聊了,再說下去還不知道裴岫要說她多少不好,薑佩兮溫聲道:“我送送表哥吧。”

隨後又看向已經來到她身邊的周朔,“子轅與我一起。”

裴岫漠然掃了眼薑佩兮,勾起一抹譏諷的笑,真是欲蓋彌彰。

說她不機靈,還總不認。

這蠢丫頭認死理,還好麵子。

不僅不肯改變自己想法,而且執拗的要死。

就算是吃了大虧,還總要因為放不下麵子而嘴硬,自己沒錯、自己不後悔,自己很好。

當初對那個沈氏如此,現在對這個周氏也是如此。

明明他們都配不上她,她明明過得不順心,卻總是要裝出一副歲月靜好、同心同德的模樣。

騙人騙己。

周朔從來不會拒絕她,頷首答應:“好。”

裴岫沒理他們,隻捏了捏周善嫩嫩的臉蛋:“多吃些,不要挑食,希望下次見你,你長高不少。”

薑佩兮沒應聲,她看著裴岫,這話他以前總說。

總對她說。

囑咐完這一句,裴岫看向薑佩兮,神情又很漠然:“不用了,還沒和你們熟到要長亭送別。”

裴岫今日的言行,處處都彰顯著他的無禮與傲慢。見佩兮沒堅持,周朔便順著頷首:“裴主君慢走。”

也不再說什麽,他轉身向外走去,雪白的大裘罩在消瘦的身上,映著純白的雪,顯得他越發孤寒了。

薑佩兮立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竟猛然生出最後一麵的遺憾。

她總覺得表哥執拗聽不得勸,還死要麵子。

可她呢?她又何嚐不是呢。

要是她能聽進勸,要是她能先服個軟,他們也不至於從天翮二年起,就再沒給過對方好臉色。

周朔走到妻子身邊,碰了碰她的手,隻覺寒涼,仿佛剛剛受了什麽驚。

他把她的手裹到自己手裏,溫聲叮囑著:“屋子裏多加些炭,暖手爐也備著。”

薑佩兮回過神,周朔值得嗎?

當然是不值得的,什麽也比不過江陵對她的庇護。

可是她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做了。

後悔嗎?大概是有些的。

可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麽做。

樹枝上的雪落了一團下來,雪團砸在地麵上發出聲響。薑佩兮的目光落到那亂糟糟的雪上,沉默著點了點頭。

一種難言的惶恐盤繞在她的心裏。

被刻意忽視的事實,因裴岫的到來而被徹底揭開。

血淋淋的事實擺在她的麵前,她失去薑氏了,失去了江陵對她的庇護。

她因周朔而背棄薑氏,罔顧她身為江陵郡君的身份與責任。

而周朔不會把她看的比周氏重要。

固然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知道自己要麵對怎樣的惡果。

可是此刻對現在及未來的無所依靠,實在是讓她茫然無措。

周朔沉默了半晌,他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

最終隻能說:“天關殿還有很多事,我先走了。”

稀稀落落的,一片片冰涼落到臉上,薑佩兮呼出一口熱氣。

她此後的歲月,怕是會和數九的寒冬一樣難熬。

年幼的孩子並不懂世事的無奈與母親的孤苦無依。

他隻是很高興又下雪了,便圍著母親又笑又跳:“母親,我們堆雪人好不好?”

薑佩兮目光落到孩子身上,扯了扯唇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