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薑佩兮沒睡多久, 母親嚴格限製她午睡的時間,不允許她有任何懶散墮落的苗頭。

如今在陽翟,雖沒母親看著, 但這些規矩早已成習慣。

她聽到外頭低語的交談聲,但隔著嚴實的帳幔, 她什麽也看不見,也沒有偷看的機會。

外頭的交談有意放低了聲音, 話語隔著帳幔模糊不清。

薑佩兮聽出表哥的聲音, 但另一個不是王郡公的。

奇怪, 明明看見穿王氏製服的人進來的。

但那到底和她無關, 她拿過裴岫翻了一半的地誌書,看向頁腳想要記住頁數,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記住的概率很低。

她想了想,摸下發間的發釵,貼著書麵滑向書背,固定好位置, 薑佩兮無所負擔地尋找自己想看的內容。

天色轉暗的時候, 外頭才傳來門扉開闔的聲音。

裴岫掀開帳幔,看見坐在窗邊的表妹, 外頭的光已經淡了,不再明亮。

她腿上蓋著他的外袍, 藍雪花落到地上, 像是飄落的花瓣。

她背著光, 裴岫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手上捧著書, 連他進來都沒察覺,想來是看得很入神。

裴岫點了一盞燈, 端到她手邊。

薑佩兮這才抬頭看向長身玉立的表哥:“表哥商量完了?”

“嗯。”

“表哥冷不冷?”春天就是這樣,太陽一下去人就感到寒意。

薑佩兮伸手去探裴岫的手溫,肌膚相觸,他的手是涼的。

她拎起腿上蓋的外袍,“表哥穿上吧,手怪冷的。”

“掉地上了。”他聲音淡淡的。

薑佩兮順著衣服往下看去,的確,落了些邊角墜在地上。

但地上都鋪著毯子,又不髒。

她知道裴岫的挑刺毛病又上來了,也不再勸他,反正他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的。

薑佩兮收回手,繼續任外袍蓋在腿上。

她靠回去繼續看書,可裴岫又找刺了,“又動我書,我看到哪頁你記得嗎?又得我廢精力找。”

薑佩兮一把合上書,將書背對著他,遞到他麵前,“你自己看,我不是做記號了嗎?你慣會冤枉我。”

發釵被夾在書裏,末端墜著一小截精巧的玉珠。沿著掛珠撥開書頁,便能找到他看到的地方。

裴岫眉梢微動,他忽然覺得這是極好的書簽。

看他不說話,薑佩兮揚起眉,帶了些得意。

她把書捧回懷裏,好奇道:“來的不是王郡公嗎?我先前看衣服是,怎麽聽著聲音不像呢?”

裴岫斂衣坐在羅漢榻的另一側,“就是王郡公。”

“王郡公聲音不是這樣啊。”

裴岫意識到他們話中的歧義,“是王二。”

薑佩兮這才恍然,她托腮看向神情淡漠的表哥:“怎麽是他啊,怎麽不是王大郡公呢?”

怎麽、怎麽……

“怎麽……”裴岫抬眼看向麵露關切的表妹,臉上浮出笑,“你很想見他?”

他心情很差,或許下一刻就要發脾氣。這種時候最好閉嘴,不然他的怒意會發泄到身邊人身上。

薑佩兮不由想到,果然,王二是個蠢貨,沒給他一個愉悅的下午。

來的要是王大郡公就好了,他的聰明得宜從不會讓裴岫不愉快。

裴岫目光冷凝,眸中映著燭火,燭火在他眸子裏燃燒跳躍,正如他隱隱升起的惱怒。

薑佩兮對上他的眸子,她將懷裏的書擲到桌上,“啪”的一聲打碎壓迫的氛圍。

她毫不畏懼地直麵他的怒氣,“你再衝我發脾氣試試?”

裴岫沒說話。

薑佩兮一把拽起蓋在腿上的衣服,往他懷裏扔去,“就你脾氣大,看誰都不順眼。如今憋著氣,居然衝我來發了,真是越發了不得了。”

她從榻上起身,“我不敢觸你的黴頭,也不受你的閑氣,這就去和祖母道別,我明日就回江陵。”

“你就會耍橫。”裴岫終於憋出這幾個字。

薑佩兮冷哼一聲,“隻許你裴主君放火,不許我點燈是不是?我明天就回江陵,省得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總是白白受氣。”

裴岫眼皮直跳,心都要梗了,“寄人籬下?誰給你氣受了?誰還敢給你氣受?”

薑佩兮懶得搭理他,抬腳就要走。

卻被他拉住了衣袖,她聽見他的歎息:“王二替他兄長來的,王大郡公被派出去辦事了,一年半載都回不來。”

“你用不著和我說這些,他幹什麽去關我什麽事?”

薑佩兮轉頭看他,伸手要扯回自己衣袖,“鬆開,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

裴岫鬆開了衣袖,卻握住了她的手。

寒涼的手掌包住她的手,涼意順著手背湧上心頭,薑佩兮沒再說話。

他軟了神情,眉眼低垂,顯出病弱的一麵:“怪冷的,王二那個蠢貨,怎麽也說不通,害我在外頭凍了半天。”

裴岫自幼體弱多病,喝藥比水還多,自會吃飯起便開始吃藥。

他身體孱弱,身邊侍候的大夫永遠比奴仆多,整個陽翟都怕裴氏這個獨苗突然夭折。

大夫說悲喜具傷身,便沒有人敢靠近他,甚至他的母親都對他遠而敬之,他的周圍永遠寂靜沉默。

自幼在生死線上掙紮,他視眾生為草芥,更厭惡在蠢貨身上浪費時間。

過於尊貴的身份使他可以隨意打殺仆從,身體的孱弱又使他倍受長輩溺愛,隻要不喜歡,管他是哪家的貴胄,一律趕出去。

他任性妄為,肆無忌憚,他不需要會與人相處,更加不需要討好誰。

但他知道此刻示弱的好處,他的手指蹭進她的手心,“阿璃也不心疼我,就會凶我。”

薑佩兮結住,幹巴巴道:“誰讓你把衣服脫給我的,我又不冷。”

“我怕你午睡凍著。本想著跟王二幾句話就能結束的,誰想到他那麽不開竅,磋磨我一下午。”

她不再離開,順著他的力被帶到他身前。

他忽而皺起眉,按住額角,聲音虛弱,“頭疼。”

“我去叫大夫!”

“罷了,都是老毛病。一勞累就這樣,大夫來了也沒用。”

薑佩兮看著麵露痛苦的裴岫,心中不安,“那怎麽辦呢?就這樣忍著嗎,我能做什麽嗎?”

裴岫很會順坡下驢,“不要緊,歇歇就好了,阿璃陪陪我呢?”

“好。”她坐回了他身邊,這次靠得更近。

她和裴岫的相處就是如此,親近歸親近,吵起來卻毫不顧忌。

她其實沒有這麽大氣性,對著母親和阿姐從不會去爭辯什麽,但對裴岫卻往往極為任性。

她少時所有的壞脾氣,都對上這個自幼時就很照顧她的表哥了。

想起往事,薑佩兮心中唏噓,曾經那般親近的他們,終究也難逃分道揚鑣。

上輩子她在建興偶爾會聽到陽翟的情況,裴岫後來沉迷於求仙問道。

或許是一個個名醫聖手都斷言他活不過而立,時刻被死亡脅迫的他,日漸信奉長生不老之術。

他大興土木,設壇立觀,光陽翟就修建了十餘座道宮,其奢靡鋪張令世家乍舌,更引得陽翟上下怨聲載道。

對長生成仙的追求,使他不再問世理政,京都的授命賜封他理都不理,甚至奉旨的使臣都沒能見到他一麵。

在薑佩兮生前的認知裏,他最後一次離開陽翟,就是征和元年年初跑到建興訓她。

裴岫生性涼薄,早些年還顧著禮法規矩,裝出世家公子的模樣,後來行事卻往肆無忌憚上一去不複返。

征和二年,裴岫的妻子裴周夫人亡逝,周朔主持喪禮,建興大喪。

薑佩兮聽到很多風聲。

裴周夫人去世時,裴岫在舉行齋醮。他甚至不願裝一下去看一眼亡妻,直接就讓仆役送裴周夫人的棺槨回建興。

更有裴周夫人的婢女哭訴,裴周夫人病了一年多,裴主君不聞不問,他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得道長生。

裴氏放下棺槨就走了,沒有任何禮節性的慰問。

偌大的建興,卻無一人為裴周夫人譴責陽翟,她的父母已經故去,沒有人再為她做主了。

薑佩兮旁觀了整個過程,遍體生寒,她控製不住地物傷其類,她們何其相似。

聽到薑妹妹的問題,王柏笑道:“見了的,我在陽翟磨了許久,說他不見,我就不走,就留在他們家過年了。遠山被我煩得狠,臭著臉招待了我。”

薑佩兮知道裴岫必然會走上斷親絕友的路,但她不曾料到如此之早。

他現在居然連王郡公都懶得見了,那麽想借著少時幾分情誼見他的自己,又顯得何其自大無知。

薑佩兮心中不由染上幾絲悵惘,怕自己露出的神情失態,她捧著茶盞送到唇邊抿了一口,劣質的茶苦味在嘴裏蔓延,還有一股黴氣。

她擰起眉,淡聲道:“表哥素來如此。”

“遠山早兩年還好些,如今忙著建新道觀,心思全都撲了上去。”

薑佩兮看向王柏,“這是第幾個了?”

“已建了三個,這該是第四個了。”

“表哥如此窮奢……難道無人勸阻嗎?”薑佩兮不由皺眉。

王柏與薑佩兮對視,他笑著,說出來的話像是玩笑逗趣,又像是斟酌試探:“除了薑妹妹你,誰能勸動他?”

薑佩兮搖頭苦笑:“郡公說笑了,我哪能勸得了他?”

“薑妹妹當初與遠山……”

灑著陽光的堂屋地麵出現陰影,王柏止住話,看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