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磚房裏一時沉默下來,匪盜將匕首敲在桌案上,一下又一下。

一道道的悶響在屋內回**。

匪盜終於些不耐煩,他擰起眉,粗闊的眉頭擠在一起:“盧女郎……”

“我與我夫君關係不睦,極為疏離。”

“他此次來這邊做生意,也沒知會我。我一氣之下追過來,但其實連他在哪裏落腳都不知道。”薑佩兮選擇實話實說,她看向匪首,“不過他家很看重我的身份,你們若是願意去他家中,想來能拿到贖金。”

“那他家在哪?”

薑佩兮對望匪首渾濁的雙眼,“新宜。”

老實交代建興當然不可能,她不想和建興再扯上什麽關係了。隻能希望在新宜的阿青能看出她的筆跡,配和地把贖金交了。

匪盜仍舊擰著眉,“新宜……這可夠遠的。”

“那多少贖金,才夠我們兄弟特意跑一趟啊?”

薑佩兮略略一默,她對錢幣的概念不多。柴桑和奉節這兩個渡口的收入每年都被她拿來填補其它產業的虧空,等到她手裏隻剩幾萬兩黃金。

但她住在建興,吃穿用度皆走周朔的賬目,根本沒有自己花錢的地方。

就算是新奇的珠寶首飾,她也用不著自己請人打造,要麽是周氏份例分派,要麽是她陪嫁的地方上供。

但阿青倒是喜歡受賄,最多的一次好像是八百兩。

“興許……五百兩呢?”薑佩兮遲疑地開口。

“五百兩就要我們兄弟跑這麽遠?”匪盜眯起眼。

“黃金呢?”薑佩兮想,不夠還可以加。

匪盜一下笑起來,臉上的橫肉都顫起來:“這不錯,這很不錯。”

察覺到目光,薑佩兮向旁邊看去,隻見剛才哭泣的女郎瞪圓了眼看著她,阿娜莎看過來的目光也滿是驚異。

剔透的眼眸映著燭火,淡色的眼眸像是上等的琥珀,精美異常。

薑佩兮對上阿娜莎的目光,知道自己報價報高了。

匪首滿意地看著她,拍了拍手,對一旁的匪盜道:“把人帶進來。”

薑佩兮看向滿臉笑意的匪首,不知其用意。

直到門簾被掀開,濃鬱的血腥味刺激嗅覺,薑佩兮忍住惡心,看向那個滿身傷痕的人。

他身上全是血跡,甚至鮮血還順著發絲滴落。他被隨意地丟在地上,像一灘爛泥,雙腿在地上呈現出詭異的弧度。

阿商護著薑佩兮往後退了一步。

高案後的匪首笑道:“這個仆從棄盧女郎而走,我們兄弟幫女郎教育了一番。隻是他嘴硬得很,什麽也不肯說。”

匪首將手上的匕首轉了一圈,目光看向地上的殘廢,終究是少見這樣的硬骨頭。

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薑佩兮身邊,一步步靠近將匕首遞向薑佩兮,低笑:“女郎殺了這個叛徒,我保證女郎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女郎可以在這等家裏來接,也可以跟我們兄弟一起去新宜,隻要錢到手,女郎可以立刻回家。”

一股舒雅的香氣似乎縈繞在鼻尖,匪首低頭靠向薑佩兮的頸間,不是馬糞的臭味,也不是腐臭的血氣,是嬌養的女兒家才有的香氣。他不由滿足地歎息:“好香。”

阿商嚇得麵色慘白。薑佩兮冷冷看了眼匪首,抬手握住他手上的匕首。

他們目光相撞,彼此對峙。

匪盜鬆開手,任由薑佩兮拿過匕首。

薑佩兮走向地上癱軟的人,她蹲下身,伸手撥開那人麵上掛著血珠的頭發。潮濕粘膩的**弄髒了蔥白的手指,薑佩兮看清了地上人的臉,是她帶出來的侍衛。

她從袖子裏掏出手帕,試著去擦拭他臉上的傷口。

侍衛眼珠顫動,他強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人,咬緊的牙關此刻才鬆開。他的聲音很低,聲線破損:“屬下……無能。”

他一開口,嘴裏的血便全湧了出來,下巴上一時全是血。

薑佩兮拿帕子去擦他吐出的血,終於整張帕子都被血滲透。

她望著狼狽的侍衛,慢慢抬眼看向匪盜:“救他,救活他,再加五百金。”

“看來盧女郎是沒有聽懂我剛剛說的話……”匪盜往前邁了步,壓迫襲向地上的人。

“他是我母親給我的侍衛,我母親姓王。”薑佩兮打斷了他,她抬頭仰視,卻不折其傲氣,“宛城王氏。”

匪盜的腳步頓住,緊接著他就聽到地上那道淡漠的聲音。

“他要是死了,你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她聲色並不嚴厲,隻是淡然地陳述。

隻見她拿起了匕首,將鋒利的刀刃逼向自己,“我母親與王氏主家有舊交,我阿姐……是吳興沈氏的夫人。”

薑佩兮怕死嗎?她死過一次,死亡沒有想象得那麽可怕。

比起病痛折磨帶來的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比起承認自己被江陵拋棄,比起周朔的冷漠旁觀,死亡倒顯得幹脆許多。

死亡不會那麽麻煩,眼睛一閉,一切就結束了。

那些功名利祿,陰謀算計,是生者的苦惱。

阿娜莎向前走了步,抬手搭在匪盜肩上:“王氏?”

她笑眯眯看向匪盜,“還和主家有親,這你不能得罪吧?”

匪首冷哼:“誰知道她是不是說真的。”

“王厝。”薑佩兮看著匪盜,露出微笑,“你可以去查,是不是有這個人,她是不是有兩個女兒,一個嫁予沈氏,一個低嫁。”

母親的名字已經沒有人敢直呼,她的父母已經故去。而今宛城的王國公,是母親的弟弟。母親的同輩故交也不再與母親見麵,就算提及也隻是一聲客氣的“薑王夫人”。

至於那個在暴怒時會喊出母親姓名的薑國公,也早已被殺。

匪盜盯著薑佩兮看了許久,終究不敢冒險,抬手揮了揮,“讓大夫救他。”

薑佩兮這才站起身,起身後她眼前一花,暈眩感襲來,不由一踉蹌。阿商緊忙上前扶住她,並一把奪過她手裏的匕首。

薑佩兮寫了給阿青的信,折好後遞交給匪首。

匪首拿過信展開掃了一眼,即使是“一千金”也不能使他的麵色好轉,“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她看見阿娜莎玩味的目光,看見那兩對主仆蒼白的麵容,薑佩兮轉眸對上匪首的眼睛,“你去查驗,自會知道我有沒有騙你。”

王氏的名號無論在哪裏都是好用的,無論是繁榮昌盛的世家,還是落寞貧瘠的邊地。

至於等核驗到母親的身份,她撒的謊破碎時,再承認她江陵的身份也不晚。她會和周朔和離,不會回江陵。那些不堪的閑話,隻獨屬她一人。

無論如何,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帶出來的人喪命。馬夫的死已經夠她煎熬了,絕不能再加上這個侍衛。

她們離開了磚房,稀薄的陽光照在身上,寒風刺入骨髓。耳邊是兵甲與刀鞘相碰的聲音,薑佩兮握住阿商攙扶自己的手。

她的稚嫩麵容,她們靠得很近,薑佩兮能看到她鼻翼兩側的小雀斑。

“阿商,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薑佩兮呢喃這個數字,忽而她淡笑,“阿商有喜歡的郎君嗎?”

“啊?”阿商被問得措手不及,她不理解為什麽這種情況下夫人能問出這種問題。但總得回答,於是趕忙搖頭,“沒有。”

薑佩兮垂眸看向地麵的沙土,隨著步伐的走過而踩出聲響,留下印記。

“都說江南的煙雨好,但我更喜歡江南的晴天,初秋消暑後很適宜放紙鳶。那裏的桂花也很好,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還有半夏酒,伴著桂花糕,在明朗的天氣裏,眯在水亭裏,醉一下午,再好不過了……”

阿商茫然地看向薑佩兮,遲疑地發問:“夫人是想去江南嗎?”

薑佩兮搖頭否認:“我不會再去江南了,再也不會去了。”

“但夫人好像很喜歡江南。”

眼前似乎閃過江南的風景,但入目的隻有粗曠的戈壁,薑佩兮不由露出一絲微笑,“我就是在江南喜歡上他的,那年我也正好十五。”

阿商愣了愣好一會,周司簿可從沒去過江南,夫人十五歲時也不可能和周司簿相識。終於她反應過來,夫人說的心儀之人另有他人,她背後出了一陣冷汗,這是她能知道的嗎?

“阿商,你要是有喜歡的人,要麽抓緊絕不放手。要麽悄悄的,不要叫任何人知道。”薑佩兮卻沒察覺阿商蒼白的臉色,隻顧自笑道,“不要像我,又讓人家知道,又沒堅持到底,卻還不甘心。”

她們走在前,薑佩兮落在後。她看著她們一個個邁過門檻,走進那間安置人質的土房。

她唇角的笑溢了出來,連眉眼都彎出弧度,完美的微笑卻透出無盡的苦澀,“這很麻煩。”

江南山水,晴空朗日,桂子荷花,明朗少年。

那些音色或許算不上人間絕色,但對於那時的她來說,是太美好的**。

年少時的初次心動,似可以拚著豁出性命。可是她又膽怯得狠,她當初究竟在怕什麽呢?

已經記不清了。

垂落的裙擺拂過門檻,薑佩兮走進那間簡陋的牢籠。似有所感,她忽而回頭,望向即將關闔的木門,蒼茫的天地越來越狹窄,隻剩一道縫隙,

她一輩子都在牢籠裏,無論添注多少華美的裝飾也無法掩蓋其牢籠的本質。

“這會有很多麻煩……”

他許諾下的山水自由,江河大漠,在不經意的時候生根發芽,如今已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