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悅耳的鳥鳴打破牢籠裏的壓迫,眾人均尋找聲音的源頭。

在狹小的窗口裏,一隻通身黃羽的鳥兒站著光下,投射下明晰的影子。它嘰喳叫著,清脆的聲音似乎該屬於春天。

黃鳥在窗口叫著,翅膀扇動,地麵的影子隨之變化。

阿娜莎托腮看了半天,這隻幼小的鳥兒看起來十分愚蠢。她吹了聲口哨。

黃鳥從窗口飛向阿娜莎,落在她的腳邊,圍著她跌跌絆絆地繞圈。

阿娜莎抬起手,黃鳥立刻飛起,在她的手指落腳。

薑佩兮默默看著阿娜莎抬手撫摸鳥兒的頭頂,黃鳥毛發光亮,在陽光下似乎泛著金光,是精心護養的成果。被撫摸的鳥兒格外舒服,仰著頭任憑阿娜莎撫摸,額間的紅羽完全露出。

是鸝鳥。

阿商驚奇地看著鳥兒,嘀咕道:“這破地方還有鳥啊。”

薑佩兮收回目光,看向落到緊閉的木門上,不在意地回答:“不是這地方的。”

“啊?”阿商湊在薑佩兮的身邊,“那是哪的?”

“宛城。”

這是宛城王氏的信鳥,通體金黃,額間一撮紅羽。王氏豢養此鳥,精心訓練,用於隱秘通信,旁人多是不知曉的。

但她的母親是王氏郡君。

薑佩兮曾見過母親院落裏落滿鸝鳥的模樣,屋簷樹枝上,石桌花草上,一片金黃。鸝鳥們嘰喳叫著,此起彼伏,似乎在唱什麽歌謠。

鸝鳥是不怕人的,她從道路上經過,鸝鳥飛起,落到旁邊讓出她要走的路。但鸝鳥也不親人,它們不會讓她捉住。

母親坐在樹蔭斑駁的陰影裏,光影落在華裳上。不斷有黃鳥踩在母親鋪墜於地麵的華裳上,母親隻是靜靜看著它們,雙手籠在寬袖中,像是一尊石像。

她走到母親的麵前,扯住母親的衣擺,“母親,怎麽有這麽多鳥?”

“這是鸝鳥,是宛城的信鳥。”

“為什麽宛城的鳥會來這?”

母親伸出手,撫摸她散落的長發,“興許,是你外祖父想念我了。”

母親一露出手,鸝鳥便全部飛起,試圖停留到母親手上。但母親並沒有給它們這個機會,她把女兒摟緊懷中,寬大的衣袖遮住露出的手指。

鳥兒便又四散飛開,落回院子裏能歇腳的地方。

她從母親懷裏抬起頭,“母親,我們是要去宛城嗎?”

“不。”母親的回答毫不猶豫。

在靜默很久後,母親抬頭看向東方,精致豔麗的眉眼露出濃鬱的哀傷,“回去吧,都回去吧。我不會回去的,永遠不會。”

鸝鳥飛起,在院落裏盤旋,慢慢的一隻隻離開,飛往東方,它們來時的家園。

後來,薑佩兮便聽聞宛城的王主君逝世,而母親甚至沒有回宛城奔喪。

她不知道母親和宛城究竟有多大的矛盾,隻是自幼她便知道母親對宛城的抵觸。母親會盡力避開與宛城王氏一起出席宴會,偶爾避無可避,她也會嚴禁薑佩兮與王氏的兩個表兄接觸。

眼前出現色彩豔麗的紗裙,薑佩兮抬頭向上看去。

阿娜莎在俯視她,目光相觸後,她便彎下腰:“你和王氏有親,是真的吧?”

薑佩兮以沉默應對,她不知道阿娜莎目的何在。

“你要是和王氏有親,我一定救你。要不是,我也會救你,但你不能騙我,你得和我說實話。”

靠著冰冷的牆壁,頭頂光線刺目,薑佩兮不由眯起眼睛,“你是世家的人。”

阿娜莎俯視眼前溫室嬌花一樣的中原女子。

“你是宛城王氏的人。”

她的語氣很篤定。

阿娜莎問她,“為什麽你這麽肯定?”

薑佩兮淡笑:“鸝鳥,我在母親那見過。”

阿娜莎在她的身邊坐下,她偏頭看向這個美貌的中原女子,抬眼看人時清冷高傲,垂眸頷首卻是說不盡的溫柔繾綣。

這樣美貌的人,她的丈夫怎麽可能放手呢?

“你能順利和離嗎?”

薑佩兮想了想,誠懇回答:“可能有些麻煩,但他……我夫君已經答應我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追過來?在家等不好嗎?”

“我怕夜長夢多。”

阿娜莎撇了撇嘴,一手托腮,“你為什麽要和離啊?”

薑佩兮一時沉默,她垂眸望著地麵,並不答話。

“是不是他太醜了?”

周朔在美人成堆的世家裏不起眼,但和醜絕對沒關係,薑佩兮得為他正名,“不,他還算周正。”

“那他脾氣很壞?”阿娜莎見過一些中原商人,他們做生意時極為油滑,但對女人卻很暴戾。

那更牛馬不相及了,周朔的脾氣實在沒法再好,他溫和周到,耐心細致。就是上輩子他們關係最差的時候,周朔也沒朝她發過火。

倒是後來的她,脾氣越來越大,動輒摔砸。

她摔了東西,周朔就彎腰拾撿;發現她脾氣收不住,周朔就會退出去,等後麵侍女來收拾。

對著周朔,很多刺耳的話不假思索便罵出了口。那些話,事後她自己都覺得過分。但周朔一直是淡淡的,從不會和她爭吵。

她對周朔說過什麽?

她看著周朔冷笑,對他的解釋一字不信:“那你怎麽還活著?”

“你為什麽不死呢?你怎麽不去死呢?”

周朔眼睫顫了顫,抬眼看向她眸子漆深幽暗,“薑郡君期望我死嗎?”

“求之不得。”她向周朔走去,想說出更多尖刻的話語。

但周朔將地上的瓷片撿起,溫聲關照她:“郡君當心腳下。”

那時的周朔早已不是被建興排斥的寒門遠支,周氏效忠主家的近親旁支要麽被囚禁,要麽被發配。

新主年幼,他便代主君掌管一切,整個建興,以他馬首是瞻。就連京都的帝王,也對他頻頻示好,以求拉攏。

周朔不再需要借助她的身份抬高自己,他已經成為世家交口稱讚的權貴。但他仍舊對她恭敬客氣,禮數完備。他們仍舊是夫妻,卻無半點夫妻情分。

“不,他脾氣很好,品性也好。”在沉默了很久後,薑佩兮如是說道。

“那你為什麽要和離啊?”阿娜莎再次詢問。

“不合適,我和他性格相反,出身懸殊,我們本不該有交集。”

“這不是根本理由。”阿娜莎望著眉宇染上哀愁的女子,她似乎陷入了什麽痛苦之中。

阿娜莎看著這個嬌花一樣的精致美人,她無法經曆任何風雨,中原世家女子的悲哀便是隻能如菟絲花一樣攀附。

她們自幼被捧在高閣,被嗬護供養著,等到了年紀,就是交易的籌碼。終其一生,她們沒有半點自己的抉擇。

“我和我丈夫也很不一樣,他甚至不是我草原的兒郎,但我願意在長生天的見證下與他結緣。盡管他家裏煩鄒鄒的,他也總是很忙,可我不後悔,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其實我隨時能回草原,但我並不想離開,我愛他,我樂意和他在一起。”

薑佩兮抬眸看向阿娜莎,她琥珀色的眼睛裏映著陽光晶瑩剔透,在談起丈夫時裏麵耀著光彩,自信爽朗。

“其實你想和離的原因很簡單,你不愛他。”

薑佩兮怔愣半晌,不由苦笑,她看著地上粗劣的沙土,放緩了聲音:“我們不相愛。我討厭他家的一切,也不願意為他忍受留下。”

似乎想通了什麽,薑佩兮舒了一口氣,承認後她有一種莫名的坦然,“我的確不愛他。”

“他也不能為你離開家裏嗎?”

“絕不可能。”

“他直白和你說的嗎?你問過他嗎?”

“不用問,我很清楚。”

阿娜莎不由歎氣,“看來他也不愛你。”

“這真是太糟了。”阿娜莎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惋惜,“這樣的婚姻實在太遭。”

“既然你們沒一個愛對方,你為什麽會和他成婚?”阿娜莎同情地看著她,“你剛剛說是家裏安排的婚事,一點你自己的選擇都沒有嗎?”

薑佩兮苦笑搖頭。

阿娜莎握住她的手,承諾道:“等出去後,我一定幫你和離。沒感情的婚姻絕不能繼續,你和離是對的。”

薑佩兮失笑。

她大約能猜測出,阿娜莎是嫁給王氏子弟了,王氏一個個眼高於頂,極度排外,真不知她丈夫對她死心塌地到了什麽地步,又花了多大代價才能說服家裏。

阿商的眼珠子在薑佩兮和阿娜莎之間來回轉圈。她是周氏的仆從,此次薑夫人命她侍候,她本以為是得了主子青睞,要在建興揚眉吐氣了。

結果鬧半天,薑夫人要離開建興了?

而眼前這個外邦女子,真是大言不慚。夫人和周司簿的婚事,哪是她能插手的?

周氏鼎盛時,弄死帝王也不過是點點頭的事。

周氏是延續三千年的大世家,論起資曆,就是宛城王氏也不能與之相提。

如今建興是落魄了,但弄死一個外邦女子和踩死螞蟻一樣簡單。

薑佩兮並不需要她的幫助,一個外族女子能幫她什麽,就是王氏主家也沒法插手建興和江陵的交易。

但阿娜莎絕不能插手她和周朔的和離,周興月可沒那麽好性。

“不用,我可以和離的。不過他家裏麻煩些,但我夫君脾性很好,他會幫我說服他們家裏的。”

阿娜莎看著她,誠懇認真:“我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