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時間變得難以估量, 薑佩兮於大半的昏沉與稀少的清明中虛度時光。
恍惚間有許多人來看她,鄭茵、楊宜,還有陳阡。
她們說話的聲音忽遠忽近, 像是隔著一層紗。
薑佩兮隻能偶然分辨出她們各自的聲音,至於具體說了什麽, 她聽不清,也沒有心力去聽。
一直守著她的是阿姐。
喂她喝藥, 讓大夫給她看診。
薑佩兮半醒時, 阿姐正在給她換敷額的巾帕。
她立刻伸手推對方, 並且含糊著說話, “我不要你,你走。”
阿姐的手被水浸得很涼,“那你要誰?我們小薑郡君指望誰來伺候您呢?”
“反正不要你。”
“喲,這麽有骨氣啊。”她語氣並不好,但手上動作卻不停,去擦妹妹濕潤的眼角。
“當然。”薑佩兮仍舊不肯服輸, 卻不由靠近阿姐手上的涼意。
阿姐沒直接用話頂她, 隻是沉默好半晌後,才幽幽著說, “倔死你算了。”
“那你放我去死好了。”高熱中的人毫不相讓。
阿姐的語氣更差了,“再說, 再說打嘴。”
“你又凶我。”委屈的哽咽。
“你自找的。”
薑佩兮不再頂嘴, 隻睜著眼睛看, 看坐在床榻邊的姐姐。
她們是如此的相似。
在妹妹淚眼朦朧的注視下,薑瓊華長歎一口氣, “行了行了,我不凶你。”
她又拉著病者的手, 慢聲和她說話,“陽翟這宴已辦不下去,各家都準備回去了。等你病好些,就跟我回江陵。母親雖不說,但她很想念你。”
“我才不回去。”又開始嘴硬。
“不回家去哪,你能去哪?”
“你們都壞。都壞死了。”甚至於開始罵人。
凝視著邊哭邊罵人的妹妹,薑瓊華到底氣不過,“就你是好人,成了吧?天底下獨你一個絕世大好人。”
“我不好。”
薑瓊華拿帕子擦妹妹的眼淚,語氣卻不陰不陽,“喲,您還會不好呢。”
“我一點都不好。”
哽咽的哭腔越來越重,“我很糟,也很壞。”
不忿褪去,薑瓊華神色冷淡下來,“誰說你不好了?”
回應她的隻是妹妹壓不住的咳嗽聲。
於是薑瓊華又轉變語氣,用輕哄的聲音問,“告訴阿姐。誰說你不好了,是哪個不要命的?”
薑佩兮不回答,隻是拽住姐姐的手往自己臉上放,嘀咕著抱怨“燙”。
再度地,薑瓊華覺得妹妹難伺候。但也不得不伺候,誰讓這是她親妹妹呢。
血脈勾連的親情總是難以用三言兩語去定義它的好壞。
限製與保護常在不經意間調轉方向,時而為矛,時而為盾。
高熱中的薑佩兮看著一直照料自己的姐姐,在盯了她好久後慢吞吞地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阿姐。”
薑瓊華用著冷帕子給妹妹擦拭降溫,聽到這句話後她譏笑一聲,“那就不喜歡好了。”
這種弱者才會去計較的情感得失,於執掌江陵的薑主君來說毫無用處。
感情對她能否更廣一步擴大權勢起不了半點作用。她才不需要別人的“喜歡”,誰的“喜歡”都沒用。
在給妹妹擦拭完後,眼見對方再度閉上了眼睛,她又將進入昏睡。
薑瓊華忽然道,“反正我也不喜歡你。”
這句話激地快要睡去的人睜開眼睛,“你討厭。”
“你才知道?”眸光微涼,她的語氣卻是抑製不住的得意。
在病者迷糊半醒,能夠說話的時間裏。
這對親姐妹總會發生類似的對話,誰也不讓著誰,她們單純地致力於給對方添堵。
待到薑佩兮熱退下來,不再說胡話。薑瓊華也不再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大多世家都已離開,隻剩了少數幾家與裴氏有舊交的沒走。
至於獵場的火,因沒對哪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這場火災查到最後,陽翟給出的理由是幾個守燈的侍女因貪玩疏忽所致。
為表懲戒,裴氏將她們全部杖斃。
來做客的貴胄們都對這個交代表示滿意,讚許裴主君賞罰分明。
在眾人麵前吵起來,刀劍相向的王二與王桓夫人也在這場火災後和好如初。
據說離開時他們手挽著手,好不親密。甚至於王氏的仆從都說,郡公與夫人感情比來時更好了。
隻桓二郡公看著不大高興,臉拉得老長。
桓溫夫人解釋說,是因在這場火中女兒最喜歡的娃娃被燒毀了。
大家便又和藹地問桓蓉娃娃長什麽樣,說要弄個一模一樣的彌補小姑娘。
三年一聚的世家們和諧地相聚,又在融洽的氛圍中分別,為他們下次相聚做好鋪墊。
至於楊宜說的火災當晚,在返回裴氏府邸路上埋伏的刺客,則誰都沒有提及。
仿佛沒人遇到他們。
世家總是這樣彼此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隻要本家繼承人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一切都可以成為局麵上當籌碼。
薑佩兮能下床那天,楊宜來見她。
在簡單問過病者的身體情況後,楊宜突然跪於地。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薑佩兮連忙起身去扶她,“我還沒有謝你對我的恩情,楊主君怎麽這樣折煞我?”
慣來獨當一麵的楊主君,露出她的無助,“求薑郡君救楊氏,救苑門的百姓。”
“發生什麽事了?先起來,我一定幫你。”
“苑門出疫了。”她是哽咽著把這句話說出來的。
薑佩兮怔了一瞬,緊接著便問,“這你不跟裴氏說嗎?”
“說了,但是裴主君的意思是,他隻幫能幫的。楊氏能不能熬過這次,要看各人造化。”
“什麽叫看造化?這是看造化的事嗎?”薑佩兮不由蹙眉,隻覺裴岫滿嘴皆是無稽之談。
疾疫看造化,這是什麽笑話?
他以為這是他能不能長生成仙嗎?還看造化。
“苑門現在情況怎麽樣?”
“已經封城,不許進出。但裏頭死的人很多,已經沒地方埋了。”
“裴氏幫你們到哪一步了?”
“派了些大夫過去。”
薑佩兮等了好一會,也等不到楊宜再開口,她難以置信地反問,“沒了?”
“沒了。”楊宜搖頭。
堅韌如她竟也紅了眼眶,再開口時也聲音哽咽,“若不是此番楊氏實在找不到生路,我也不會向您求助。”
“我會全力幫你。”
薑佩兮用巾帕給她擦眼淚,“我立刻寫信調人去苑門。等會我再去求我阿姐,盡量爭取些幫助。等我寫信給我母親,她最喜行善積德,這件事她一定會幫。”
在將自己身邊人想過後,薑佩兮又想向各家求助,她便問,“你有向其他世家求助嗎?之前很多大世家都在,你應該跟他們說明苑門的情況。”
“我不敢說。”
“為什麽不敢說,這有什麽不敢的?”
楊宜垂下眸,“郡君難道不知道以前大多數疾疫,最後是怎麽控製住的嗎?”
楊宜這一問把薑佩兮問的冷靜下來。
疾疫在九洲並不少見,史書紀傳裏更是數不勝數。正麵去解決病情的案例,少之又少。
絕大多數,都是放縱它流肆。積極去解決是死那麽多人,不管也是死那些人。
次數多了後,世家都不再樂意管。費力不討好的事,沒人願意做。
在當世,誰家誰處遭了災,確實隻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能熬過來就熬,熬不過來就死。
天災下的生命極為脆弱,而可怕在於其中往往還有人禍助推。
為防止疾疫散播,世家聯合起來焚城活埋,種種暴行也不是沒有。
薑佩兮握緊楊宜的手,“是我思慮不周。你等等,我先寫信,然後我們再一起去求我阿姐。”
攤紙提筆,寫好一封信後。
想起什麽的薑佩兮看向楊宜,“你可以向子轅求助,他就在東菏。以他的性子,不會不管,更不會傷害你們。”
見楊宜看著她不說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薑佩兮隱隱覺得不安,“怎麽了嗎?”
“東菏的情況,不比苑門好多少。”她說。
這話讓薑佩兮愣住,“怎麽會?東菏難道也……”
楊宜將更多的實情告訴對方,“不僅是東菏,還有門利、臨城,情況都很不好。”
這於薑佩兮而言,完全難以置信。皺眉推算時間,她去翻找前世的記憶。
難道前世的天翮七年,消失大半年的周朔是被東菏的疾疫困住了?
可這樣大的事,前世裏建興怎麽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周朔也從沒和她提過疾疫。
這樣大的事,他怎麽也不至於半點口風都不露。
薑佩兮思忖著,說服自己東菏與苑門的出疫隻發生於今生。
“楊主君會返回苑門嗎?”
楊宜頷首,“我的家人、族人都在苑門等我回去。”
“楊主君打算什麽時候走?”
“等您見過薑主君。我想帶些物資回去,那邊已經快什麽都沒了。”
薑佩兮沒有再繼續寫信,而是起身對楊宜道,“我現在去見我阿姐,你去收拾車馬準備啟程。”
“郡君不給薑王夫人寫信嗎?”
“不了。”將寫好的信疊進信封,薑佩兮將信交給楊宜,“勞你把信寄出去,他們收到信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至此刻,薑佩兮格外冷靜,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需要做什麽。
“我先去求我阿姐。不論她幫不幫,我都與你一起過去。”
楊宜握緊信,她看向往外走去的貴女,“如果您願意去的話,周司簿的境況會好很多。”
“為什麽這麽說?”她回頭看去。
“東菏和苑門不一樣。楊氏族人都在苑門,百姓不怕被遺棄。但東菏……”
楊宜話頓了頓,“東菏本就不信周氏,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除了周司簿過去,周氏就沒再派人管東菏,現下那邊已出現幾起暴動。周司簿如今很是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