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托茶盞進屋時, 唐丹不出意外地再次聽到這對親姐妹的爭執。

“你跟我回江陵,我就幫他們。不然免談。”

“那就不談。”

主君顯然被這句話嗆到,她拔高了聲音, “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我隻有這態度。”

“小郡君這脾氣真是一點沒變。”

見人已起身往外走,半道碰上的唐丹連忙拉住她, “姑娘哪裏沒幫?早前幾日就從江陵派人過去了,想來他們現在已到東菏。”

薑佩兮被唐丹勸著重新落座。

她看向麵色不愉的阿姐, 為自己剛才的態度而心虛, “阿姐不是說不幫嗎?”

端起茶盞, 薑瓊華冷笑一聲, “我怕你化作厲鬼纏著我,攪得我不得安眠。成了吧?”

“才不會。”薑佩兮嘀咕著反駁。

“我看你也能活蹦亂跳了,明日就啟程隨我回江陵。”

薑佩兮重申自己的主張,“我不回江陵。我要去東菏。”

“不行。”毫不猶豫地否決。

“憑什麽?”

“憑我是你長姐。”

薑瓊華神色冷淡,瞟了眼妹妹後,她看向唐丹, “阿丹, 派人看住佩兮。若是讓她溜了,我唯你是問。”

眼見唐丹頷首應下, 薑佩兮著起急來,“我去東菏怎麽了, 為什麽不讓我去?”

薑瓊華挑起眼皮, “那邊已經亂套了, 你過去就是送死。”

“那邊亂了,正是需要我們過去的時候。我們不管就隻會越來愈亂, 死的人隻會更多。”

薑瓊華給妹妹分析利弊,“東菏又不是你的屬地, 關你什麽事?當心管多了,建興還要詬病你。”

薑佩兮無法反駁阿姐的權衡。

噎了好半晌,她才不情不願地給出新的理由,“可是子轅在那邊,我理應過去。”

可薑瓊華仍不為所動,甚至於她更加淡漠,“你不用擔心周氏拖累你,他與你無關了。”

“什麽?”

薑佩兮在疑惑中看著阿姐起身,看她走到書案前於堆疊的書信中翻找什麽。

她很快找到了那個能讓妹妹安心的憑據,並且轉身遞給對方,“他很懂事,走之前就把這個留下了。”

看清信件的薑佩兮麵色並不好看。

阿姐手上拿的是和離書,信上的字是周朔的字。

“你可以放心跟我回江陵了。你與周氏和離的事,是現在就公昭,還是等他死後再說,都隨你。”

薑瓊華順理成章安排著妹妹的日後生活,“以後你留在江陵也行,再挑趁心的婚配也行。我不會再逼你。”

薑佩兮怔怔看著手裏熟悉的字跡,“他、他自己寫的?”

“不然還有誰逼他?”阿姐抬高語氣。

看到和離書時,薑佩兮多是震驚,隨後是無措。

但她很快便從這些情緒裏抽離,隻有惱怒盤亙心頭,“不明不白的,甚至都沒和我商量一下,就寫這種東西。”

“誰許他這麽做的?”薑佩兮攥緊手中的信。

她開始罵人,“這個混賬。”

麵對完全沒預料到的反應,薑瓊華蹙起眉,“怎麽,你不願意和他斷開?”

薑佩兮並不正麵回答,她隻說,“我要去東菏找他問個清楚。”

“不行。”

“憑什麽不行?”

薑瓊華凝視著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妹妹,好一會兒後,她神色嚴肅,“佩兮,我隻有你一個妹妹。”

將信紙攥在手心,薑佩兮抬眼看向多年未見的阿姐。啞然著說不出話來。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陷入險境。”她說。

“跟我回江陵,那裏才是你的家。”

阿姐上前拉住她的手,難得溫和語氣,“母親很想念你,出去這麽多年,一封信都不往家裏寄。你真的很不像話。”

薑佩兮被阿姐幾句話說得心中酸楚,於是伸手去抱對方。蹭到她的肩頸邊,薑佩兮問她,“如果我死了,你會照看善兒嗎?”

“你沒死。”

“如果呢?”薑佩兮追著問。

溫和的語氣消逝,阿姐又變得很凶,“再說打嘴。”

薑佩兮環著抱住阿姐。她開始後悔,假若前世她沒因周朔而一時昏頭,以至於稀裏糊塗地背棄了江陵。

那麽是不是,她最後不會落到那樣孤立無援的境地?

“佩兮,我們是親姐妹。”阿姐輕撫她的背。她說,“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

薑佩兮垂下眼睫,“是的,我們是最親近的人。”

薑佩兮被阿姐派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回到住處。

這對親姐妹相當了解彼此的德行。姐姐知道妹妹會不死心地偷跑,妹妹知道姐姐會派人扣住自己。

薑佩兮直等到夜間,才等來敲響窗柩的楊宜。

應聲開窗的貴女身無華服,是極易匿跡於人群的侍女打扮。

看著眼前手腳並用正在爬窗的人,楊宜邊詫異邊伸手去幫她,“郡君這是做什麽?”

“我隻能這樣溜出去。”薑佩兮壓低聲音,解釋道,“阿姐不允許我去東菏。”

“但等明天早上,薑主君還是會知道您不在啊。”

薑佩兮拉著楊宜的手往下跳,“先走,走出去就行。她總不能在外頭,當著別人的麵把我強行捉回去。”

跳到地上後,她整了整裙擺,“車馬你都準備好了吧?”

“都準備好了,路上也已疏通好。可以一路暢行,我們不會被攔。”

薑佩兮頷首,“那走吧。”

楊宜下意識躬身等對方先走。

“你走在前麵。”

聽到貴女壓低聲音的提醒,楊宜愣了一瞬,隨後才反應過來。

她們路上隻遇到兩批巡夜者。

在楊宜的有心遮擋下,低頭走路的薑佩兮沒引起他們的注意。

這種好運結束於裴氏府邸的山門下,看守山門的仆從不答應放行。

楊宜安撫地握住貴女的手,隨後掀開車簾一角,冷聲叱問,“你們裴氏莫不是還想扣押我?”

“枉我楊氏曆代效忠於陽翟,如今竟落得這麽個下場。真是叫我這種小門戶心寒。”

看守的門仆在這番話裏沉默不言。

“你們陽翟宴客,如今宴都散了,竟還不許客走。我倒要問問裴主君,這是哪裏的道理?”

“自然是我陽翟的道理。”

輕飄自在的悠然之聲**滌著寒風中的冷意。

薑佩兮歎了口氣。

小心避開了阿姐,卻沒能躲過裴岫的眼線。

效忠的恩主出現在眼前,楊宜卻不再如往常那般恭敬。

她仍坐在馬車內,甚至連基本的問候都沒有,出口的腔調滿是譏諷,“我這種小門戶,怎麽勞動裴主君您親自來送?真是叫我受寵若驚。”

裴岫慣來懶得與人拐彎抹角,此刻更是迂回敷衍的話一句也不想說。

他眸色沉寂,漆黑的瞳眸裏映著兩輪彎月,“讓璃娘出來見我。”

楊宜當然不可能答應。

她故作糊塗,“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麽?如果您相見薑郡君,您該去問薑主君。”

裴岫嗤笑一聲,他並不搭楊宜的腔,而是直接問躲在楊宜身後的人。

“璃娘,莫非要等到瓊華來,你才肯出來嗎?”

他確實很會掐別人的命脈。

這句半要挾的話剛一出口,薑佩兮便將揭開一角的車簾完全掛起。

裴岫上下掃了她一眼,唇角勾起譏笑,“你真是一點沒變,怎麽弄也就這麽點手段。”

觀察裴岫身後隻帶了幾個侍衛後,薑佩兮估測起對方的心思。

他應該也沒想將事情鬧大。

“你找我什麽事?”她問。

“跟我回去。”

薑佩兮看著他,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絕。

漆黑的夜色,蕭瑟的山風。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袍服上重疊的合瓣藍雪花迎風而起,灼灼豔豔,正在盛放。

裴岫問她,語氣呢喃惶惑,似有不解,“璃娘,他有什麽好?”

“他算不上好。”

跳躍著的暖黃火光籠在那張皮相極佳的臉上。

心神處於困境之中,他不再像是遊曆人間的謫仙,竟恍若為妖,“你連他都願意選,為什麽就是不能選我呢?”

“表哥。”

看著火光中的人,薑佩兮正色喚他,“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麽,又經曆了什麽。但至始至終,我一直把你當作兄長。”

“我從未對你有過任何超出兄妹之情的想法。”她再一遍重複強調,“從來沒有。”

裴岫的臉上又隱隱生出戾氣。“那沈議呢?”

“那時候是我不懂事。”她說。

裴岫被她這句“不懂事”弄得怔住。

“我不喜歡他。他於我而言,隻是少時見到新鮮事物的好奇而已。”

“如今多年過去,我已看清自己。我不喜歡他,一點也不。請你以後不要再提他,他是我阿姐的丈夫。”

薑佩兮看到裴岫眼睛裏的月亮,彎彎的,亮亮的。

她神色認真地告訴對方,“我不希望阿姐誤會我與沈公。”

看啊,她的語氣是何等得冷靜。

在這一刻,她費盡心力地撇清與曾經所愛的關係,否認曾經那段可以灼燒一切的愛戀。

璃娘否認了她曾經的所愛。

裴岫本該感到高興,可他卻隻覺陣陣寒意往身上湧。也許是夜風寒涼,也許是對方冷情薄性的本性讓他覺得可怕。

他見過她愛一個人的樣子。

毫無理智,狼狽落魄,像是溺亡者在水中掙紮,拚盡全力地去擁抱最後的浮木。

可她現在僅以“不懂事”三個字,就否認了當初投入的全部情感。

裴岫靜默地凝視眼前的愛人,恍惚間他明白了自己的可笑。

她不會愛任何人,她不懂愛。

他卻妄圖從她那裏得到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愛,成為她無可替代的愛人。

裴岫笑起來。

璃娘表露出來的如今種種,貌似是已愛上那個周氏。可裴岫知道,她沒有。

她這種刻薄寡情的人,不會愛上任何人。

誰都會被她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