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對於迎麵碰上周司簿, 楊宜倍感尷尬。
她打心眼裏覺得對方回來的不是時候。
若是能再早幾個時辰,薑郡君也不至於被裴主君纏成那樣。又或再晚些,待薑郡君頸側的印子消些。
偏偏是這個時間。
眼看周司簿與自己頷首後就要往裏屋去, 楊宜挪步擋住他的路。
她試圖給薑郡君打掩護,“郡君剛睡下, 周司簿等她睡醒再見呢。”
匆忙歸來的周司簿顯然沒心思和她虛與委蛇。
他看也不看她,繞過就要往裏走。
楊宜隻好再攔, “郡君昨夜受了驚, 好不容易才勸著睡下。眼下應還沒睡穩, 周司簿等等再見吧。”
他確實好脾性, 收到消息後急著連夜趕回。
掛念一路的心願被阻攔,他也不生氣,反而和氣地向人保證,“我輕聲些,不會吵到她。”
“可是……”楊宜語氣猶豫,想著該編什麽別的理由才好。
“我隻想見她一麵。”他說。
“周氏那邊催地緊。這趟我是悄悄回來的, 馬上就要走。”
匆忙歸來的人再度保證, “我隻看她一眼,然後就走。絕對不會吵到她。”
他的渴求太過誠摯, 弄得楊宜覺得自己像是棒打鴛鴦的惡人。
她放下阻攔的手,最後關照道, “郡君剛喝了藥, 你好好和她說話, 千萬別刺激她……”
話沒說完。
因楊宜注意到,周司簿的注意力全轉到了她身後。她轉身回看。
素色襦裙, 披發跣足。
貴女站在帳幔之後,麵色是比剛才更加憔悴的蒼白。
他們夫妻對視。
楊宜兩邊看看, 自覺離開。
妻子頸側的印記很明顯,是牙印和吻痕。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呢。
周朔讓自己忽視這些,他走向她,“地上涼,還是穿鞋好些。”
“我和阿姐吵架了,我們吵得很凶。”她聲音裏的哭腔很重。
眼睛是腫的,下唇也破了。
周朔走到妻子身前,去拉她的手,“是因為什麽吵呢?”
她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而隻說爭吵的結果,“我以後都不能回江陵了,我和阿姐決裂了。”
“怎麽會吵成這樣呢?”
妻子伸手抱他,並靠進他的懷中。
她仍是依賴他的。不論發生了什麽,隻要她不厭棄他就好。周朔告訴自己。
抬手撫她的背脊,周朔試著梳理妻子的情緒,“是不是一時的氣話?”
“不是一時,也不是氣話。”
“別擔心,你們是親姐妹,不會就這樣決裂。”
周朔低頭看向懷裏的妻子,抬手撫過她紅腫的眼角,盡量緩和聲線與她商量,“先進去好不好,地上涼,我們先把鞋穿上。”
寢室物件的擺放沒有變動,一切維持著他離去時的模樣。
屋裏除了苦澀的藥味,就是妻子用慣的莞香。
沒有別人的氣息。
至少不是在這裏。
周朔又找到了一個開解自己的理由。
拉著妻子在床榻坐下,他又去拿巾帕。最後在腳踏邊跪下,給她擦腳底沾上的灰。
他手上動作細致,語氣也仍舊溫吞,“佩兮先睡會。我去拜見薑主君,你們的爭吵隻是誤會,不難解開。”
“為什麽?”
周朔抬頭看妻子,“什麽?”
“為什麽你不允許我和江陵交惡?”
“不是不允許,是不劃算。”他說。
薑佩兮怔怔看著眼前的丈夫,心口發緊,“你嫌棄我,你嫌我沒有利用價值了,是嗎?”
“當然不是。”周朔否認。
“你不能沒有江陵作為依仗,這會讓你陷入被動的境地。”
“我不需要。”她的語氣很果決。
“佩兮,別鬧脾氣。別的都可以,這不行。”
他站起身,闡明自己的打算,“我去拜見薑主君,你們會和好如初。”
他不願意看自己。薑佩兮察覺到。
周朔以前和她說話時,目光總會落在她身上。
於是此刻再難去分辨他意圖裏的關心與愛護,薑佩兮隻看到他行為的固執與話語中的指責。
“說到底,你就是惦記薑氏的權勢。”
周朔抬眼看向坐在床榻上的貴女。
他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大度。妻子的唇瓣有著這樣鮮明的痕跡,頸側更是曖昧成片。
他都沒舍得過。
除了害妻子懷上孩子的那夜,他對她從來都是謹慎小心,生怕弄疼她,生怕她受傷。
他又收回目光。不去看,是周朔維持理智的最後舉措。
“薑主君可以庇佑你,不是麽?”
“那你呢?”
看著不肯正視自己的丈夫,薑佩兮的語氣愈發衝起來,“為什麽就這麽想把我丟給阿姐?難道我是什麽累贅嗎?一個會拖累你的累贅?”
“我沒這麽說。”
聽出妻子聲音裏的哽咽,周朔又克製不住地想安慰她,“隻是多一重保障而已,有什麽不好呢?”
可抬眼就是那些刺眼的宣誓占有的挑釁。
他被難言的妒火灼燒著,以至於想要同樣卑劣地在妻子身上留下印記,並且蓋住那些他人留下的痕跡。
可周朔又很快想到,這種隻為滿足自己欲望的較勁會弄疼她,更會傷到她。
終究是舍不得。
“我不要保障。我不要別人給我的保障。”薑佩兮一遍遍重複自己的心願。
“你為什麽非得把我丟給別人?之前你也是這樣,一聲不吭跑去東菏,把我丟給三縣公照料。”
質問的語氣又添入委屈,“把我丟給別人,難道你很放心嗎?那個人真的會對我好嗎?”
“佩兮,你不喜歡周氏。等我死後,你不願留在建興。假若到時候江陵也回不去,你該去哪,你能去哪?”
薑佩兮被周朔這句假設弄得發懵,她從沒想過周朔會死在她前麵。
甚至沒想過,他們可能會被生死阻隔。
“你別、不許說這個。”
她慌亂地打斷對方,並且進行否決,“誰許你考慮這些的?誰許你替我想這些的?”
“我不該考慮這些嗎?”他問。
“不該。”
被冷酷拒絕後,周朔沉默好半晌,才抬眸看向所愛的妻子。
“也不是不該,隻是沒把你期盼的,放入考慮之中而已。”
“佩兮希望誰照顧你?”
他開始自說自話,“裴主君嗎?”
裴岫是薑佩兮當下最厭惡的人。哪怕隻是提及,也完全足以激怒她。
毫不猶豫地,她抓起床榻上的軟枕就向對方身上砸去,“你滾。”
周朔被砸了個結實。
躲開完全來得及,他隻是不想躲。
收到陽翟起火的消息後,他的心一直被吊著。
盡管他知道陽翟會好好保護他的妻子。
可周朔仍舊沒法放心,他很害怕妻子受到傷害,很怕沒有人保護她。
他不顧建興的急令強行返回,隻想確認她的安全。
卻不想回來的不是時候。
他不該回來的。
早知道就不回來了。周朔開始後悔。
至少那樣還能與妻子維持表麵的和睦。
先前是因害怕控製不住嫉妒,而不去看她。現在則是害怕直麵所愛的厭煩,他沒有那樣的勇氣。
周朔站了好一會,或許隻是一會。
總之他已失去對時間的把控,被厭惡的每分每秒都是難熬的。
什麽也沒說。
在寂靜中,他轉身離去。
是毫不猶豫,卻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就這麽離開了。
口不擇言的那一瞬,薑佩兮就開始懊悔,隻是她沒有服軟的習慣,更勿論像在這種氛圍下承認自己說錯了話。
她抿著唇,一次次把抽噎咽在肚子裏。
視線朦朧著,被淚水糊住,她能看清的東西很少。
薑佩兮不想把東西看得太清楚,尤其不想眼睜睜看著周朔撇下她。
可她就是格外清楚地把周朔離開的全程看了下來。他幹脆果決的態度,完整地呈現在薑佩兮的視野裏。
周朔消失在帳幔後的刹那間,薑佩兮隻覺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空一塊。
無力無助,自責自悔。
齊齊湧入心口的缺失處,這些情緒壓得薑佩兮喘不過氣來。她開始難以呼吸,咳得很厲害。
“這是怎麽了?”
朦朧的關切問候在屋子裏響起,薑佩兮抬眼看去。可惜她什麽也看不清,想看清的人也不會再回來。
她被扶起,靠到來人的身上。
柔軟的絹帕擦過眼睛。
“郡君是和周司簿吵架了?真是的,都說了您才喝過藥。他怎麽也不讓著您些。”
被眼淚糊住的視線清晰,也慢慢能聽清來人說的話。
是楊宜。
薑佩兮一邊咳著,一邊忍淚看眼前的人。
“別哭啊別哭,才喝了藥。大夫說您受涼又受驚,該好好養著,這樣哭怎麽行?”
“周司簿和您吵什麽了?怎麽一點也不體諒您,真的是。早知道就不讓他進來了,本想著他能讓您好受些。”
楊宜說著歎起氣來,滿是無奈,“誰知道,他居然這樣。”
“不怪他。是我……”
“怎麽不怪他?就該怪他。好好的,非得把人弄哭。嘴上說什麽見一麵就好,見一麵就放心了。”
她由無奈的歎息,徹底轉為指責,“放心他個大頭鬼。”
聽到楊宜替她說話,薑佩兮哽咽著把話說全,“是我不好。”
楊宜擰起眉,“周司簿說您不好了?”
“沒。”
“那您怎麽難過成這樣?”
“因為我不好。”
她一點也不好。
不懂包容,不懂體諒,總是出口傷人。
她為什麽會讓周朔“滾”呢,她怎麽能說出這個字呢。
過悲的自責之下,薑佩兮胃裏開始發酸。
那喝下好一會兒的藥陣陣往上反,苦味|酸味在嘴裏蔓延開來。
當更強烈的反胃湧上來後,薑佩兮推開抱著自己的人,直接吐了出來。
楊宜不僅沒嫌棄,反而再度去抱她,用手順她的背,又喊侍女快請大夫。
在楊宜的關懷中,薑佩兮仿佛看到了周朔。
楊宜確實比她好很多。
要是沒有她,楊宜和周朔就能成為夫妻。他們的關係一定很好,他們都會體諒關心別人。
楊宜喜歡交友,想遊曆四方。周朔也曾多次問過她,要不要四處看看。
他們有著相同的誌趣愛好。
至於此刻,生活中的每點每滴,都成了周朔和楊宜相配的“證據”。
胃一陣陣的反酸。薑佩兮於嘔吐的間隙,抓住楊宜的手腕。
“要是沒有我就好了。”她說。
“郡君說什麽呢?”
“對不起。”她開始道歉。
額頭被楊宜撫上,她的手心很涼。
“又燒起來了,剛剛才退下去的熱。真的是。”
楊宜語氣裏焦急,又帶著指責,“沒一個好的。”
在楊宜的關懷照料下,薑佩兮越發覺得楊宜與周朔相配。
她占了楊宜的姻緣。
“對不起。”
她拉著楊宜一遍遍表露自己的愧疚。
除了嘴上的道歉,薑佩兮想不出別的彌補辦法。
要把周朔還回去嗎?
怎麽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