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魚米之鄉, 物產豐富的吳興幾乎可以自給自足。

故而吳興沈氏雖為效忠薑氏的四家之一,卻與江陵始終保持距離。

吳興獨特的人文物產,使沈氏並不熱衷於世家往來, 比起向大世家投誠,以犬馬之勞換取富貴與榮譽。

他們更喜歡在自己的地盤打馬過街, 辦宴賞花。

選擇薑氏效忠,更像是為了掛個名。

不至於讓他們在錯綜複雜的眾多世家裏, 顯得過於特立獨行。

沈氏對江陵的態度, 僅止步於不得罪地恭敬, 絕不主動親近。

江陵分派的事情, 他們盡職盡忠地完成。倘若想他們能主動貼心地做些什麽,則絕不可能。

沈氏曆代皆是如此。

天翮元年,江陵刺客頻出。

薑佩兮被安排去吳興避禍,就此與沈氏兄妹結識。

又在當年秋日返回江陵。

她的來去皆是匆匆。因為阿姐的一句話,一道命令。

離開江陵的薑佩兮,對於吳興來說是貴客。

他們恭敬地對待這位小薑郡君, 不敢有任何自矜為主人家的勸誡。

這對於少時的薑佩兮來說, 無疑是最大限度的自由。

沒人敢管她,更沒有人敢要求她做什麽。

離開吳興, 薑佩兮是不情願的。

這不情願裏摻雜著許多因素,難以梳理。

待到後來沈議拜訪江陵, 送她鐲子, 說他想求他母親向江陵提親。

當時霽雨初歇, 他的肩頭沾著落英,身後是剛驅散烏雲的晴陽。

“阿姐可不會把我許給一個紈絝子弟。”

他的笑燦爛似身後晴陽, “我會讓薑主君認可我,吳興沈氏將效忠於江陵。”

這句話後, 他就把白玉鐲戴到她的腕上,並極為自得,“正好。”

“我跟玉匠師傅學了許久,做廢好多玉。就成了這一個,這麽巧是你的手圍。”

到這步後,薑佩兮再去梳理不舍離開吳興的原因,結果隻會導向沈議。

她不再探索。

等到後來裴岫從中作梗,忽悠阿姐認為沈議適合入主江陵。

一切已無法挽回。

阿姐列舉與沈氏結親的諸多好處,又讚賞沈議洗心革麵的改變。

薑佩兮沉默地聽。

阿姐也問她對與沈氏結親的看法。

“很好。”她說。

江陵洽談與沈氏繁瑣的禮程時,沈議想見她,均被她拒絕。

磅礴的雨夜裏,天光乍現,雷聲炸響。

雨滴劈裏啪啦地砸向寢屋的窗柩。

在連續不斷吵了一個時辰後,無法忍受的薑佩兮打開窗戶。

“你煩不煩?”她的語氣很糟。

被雨淋透的沈議站在雨裏,屋內暖黃的燭火也不能給他蒼白的臉色染上些血色。

“瑾瑤,我們之前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麽突然厭了我?為什麽要把我丟給別人?”

薑佩兮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抬手就要關窗,卻被他攥住手腕。

不知淋了多久雨的人,手心溫度卻很燙。

“你發熱了。”

薑佩兮提醒他,“你該回去,讓大夫給你開藥。”

“你還是關心我。”他像是看到希望,語調都往上揚去,“你沒放下我,對嗎?”

“我明明和母親說過很多次,我想娶的人是你。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答應薑主君。”

全是雨的臉擠出一抹笑,“但沒關係,我去向薑主君澄明實情。瑾瑤,你等我,我去求我母親向你提親。”

漆黑的雨夜裏,照明的宮燈不剩幾盞。

“如果你昏在這裏,讓人看見了。我就要向阿姐解釋原因,這很麻煩。”她說。

他們間隻剩雨聲,嘈雜煩亂地打在木窗上。

“我不喜歡薑主君。”

“與我無關。”

“我喜歡的人是你。”他的這句表白被劃破蒼穹的天光見證。

緊隨而來的轟隆雷聲砸向沈議,“與我無關。”

沈議鬆開手,她就利落地關上窗戶。

薑佩兮不喜歡夏日的雨,潮膩悶熱。天氣造成的不悅情緒,驅使本就冷漠的她徹底往刻薄走去。

自幼時,她就不被允許選擇自由。

薑佩兮從沒有長久地喜歡過什麽,也沒為任何事堅持過。

母親禁止她做不體麵的事,她就不做。

當初不聽話去學舞,隻是極為偶然的一點興趣。

其實薑王夫人壓根不需要那般如臨大敵。

至多半年,薑佩兮就會因好奇消散而放棄學舞。舞娘讚賞的目光,根本沒法留住她。

說好聽些,薑佩兮是如風流名士般的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撥開因外力因素,才無法自主選擇的幹擾後,她露出的寡恩涼薄與裴岫如出一轍。

她並不比裴岫好多少,甚至比他多幾分虛偽。

回顧過往歲月,薑佩兮會因曾經行徑的過度刻薄而愧疚,也有幾分後悔在內。

但假若真讓她重新回到那些引起愧疚的契機前,她的選擇不會改變。

愧疚是真,刻薄更是。

“我沒看清,下錯位置了。”棋盤一側的崔曠在寂靜的燈火下出聲,伸手去拿落下的白子。

鄭茵護住棋盤,“多大的人了,還悔棋?”

一直出神的薑佩兮抬眼看向多年來沒什麽變化的崔曠與鄭茵。

陳纖看他們僵持不下,隻笑不語。

“阿茵。”薑佩兮開口喊其中一人。

鄭茵不情願地撤回對棋局的保護,轉身向薑佩兮賣可憐似地埋怨道,“我好不容易設的局,誘他落套。放過他這次,我就難贏了。”

薑佩兮看了眼棋局,“你還是贏麵,不用擔心。”

“薑姐姐教我呢?”鄭茵開始撒嬌。

“這不合棋局的規矩。”

“棋上還不給悔棋呢。”鄭茵垮下臉,喪喪地繼續落子。

薑佩兮沒接話,隻繼續看黑白縱橫的棋麵。

人生也該有悔棋的機會。她想。

吳興沈氏是世家的異類。

對於剛及笄的薑佩兮來說,恣意灑脫、率性而活的沈議,他身上無疑有著巨大的新鮮感。

因未曾觸及而產生的興趣,在她懵懂無知的愛意裏摻入許多水分。

這種隻因好奇而產生的好感,注定無法使自幼富貴優渥的貴女沉迷其中。

當阿姐也對沈議產生興趣。

不懂包容,不能接受自己所有物被覬覦的薑佩兮,和沈議的緣分就這麽走到了盡頭。

所有物被覬覦帶來的不悅,使薑佩兮對沈議的新鮮感瞬間消散。

於是那些因新鮮好奇而蔓延生長的喜歡,就此失去滋養它的沃土。

她很快便覺得沈議是惹人生厭的存在,甚至於厭惡那段經曆。

那段過往,就此成為她生命裏礙眼的存在。

至於沈議用以定情的絞絲紋鐲。

在他們情誼互通的時間裏,薑佩兮從沒戴過。她後來戴,最開始隻是想氣死裴岫。

等發現母親擔憂她和阿姐會因沈議鬧出隔閡後,薑佩兮便沒再脫下那個鐲子。母親是裴岫的幫凶,幫著裴岫來惡心她。

戴白玉鐲,使她獲得一種隱秘難言的報複快感。

崔曠和鄭茵再度鬧起來。

鄭茵這次先發製人,“你次次都看不清?”

“我手抖,沒下對位置。”

“你就會耍賴,不和你下了。”鄭茵開口威脅。

崔曠並不吃這套,“不下就不下。半斤八兩的棋藝,還得瑟起來了。”

“你連四兩都沒有!”

“我四兩撥千斤。”崔曠漲紅臉。

陳纖抬手按住丈夫的肩,“輸就是輸,耍賴一次還不夠。你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

“就是。”鄭茵深表認同。

她又問對方,“陳姐姐下嗎?”

陳纖揮開不中用的丈夫,上手整理棋子。

崔曠燦燦坐到旁邊,卻還是不服氣,“當初我和姚郡君下棋,我悔十回她都從不說我。”

鄭茵揭他的短,“悔十回,你也沒能贏一次。”

提及亡故之人,陳纖不由感慨道,“少時隻有表哥能與她對弈,爭個輸贏。”

“是呀,裴岫隻樂意和她下棋。”鄭茵接話。

“沒有吧?”崔曠猶疑道。

“怎麽沒有?”鄭茵笑意盈盈,“她和裴岫引為知己,誌趣相同,兩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說著她的語氣轉為惋惜,“可惜姚姐姐早逝,不然如今陽翟這主婦的位置,哪輪得到周氏?”

“阿茵。”

崔曠看向開口之人,預估她要說的話。

“表哥如今的妻子就是朝端縣君,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她麵色嚴肅,“這話朝端聽了不高興,表哥聽了也要傷懷。”

崔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與妻子目光對視,他眼裏全是震驚。

陳纖笑了笑,無奈搖頭。

鄭茵乖巧地立誓保證,“知道啦。不提姚姐姐,不提裴岫的心上人,不惹他傷心。”

薑佩兮還想再囑咐她兩句,卻有侍女進來稟報,“周司簿遣人來說粥食已做好,問薑夫人要不要用些?”

避開與沈議撞見後,他們靜默無言地回到若穀院。一進院子,薑佩兮就被陳纖拉來看棋。

周朔則帶著兩個孩子回去睡覺,並且安排加餐的事。

聽完侍女的話,薑佩兮起身告辭。

他們互相頷首致意。

等到人出去後,崔曠才看向鄭茵,以恍悟的語氣道,“難怪崧嶽討厭你。你這麽忽悠瑾瑤,歪曲他的心意,他不針對你,針對誰?”

執棋落子的鄭茵譏笑道,“他討厭的不是我忽悠薑姐姐,他討厭的是薑姐姐信我的話。”

“其實他討厭我有什麽用呢?”

鄭茵神情無辜,“薑姐姐不喜歡他,又不是我導致的。”

贏子拿棋的陳纖此刻幽幽道,“如果不是你讓瑾瑤誤解,她未必悟不到表哥對她的心意。”

鄭茵嗤笑一聲,“裴岫的心意?那難道是什麽好東西嗎?”

燈火明亮的屋內漸起硝煙,氛圍逐漸凝重。

屋外卻全然不同。

薑佩兮看到了等在門廊下的周朔。

他身前是光,身後是夜。

跨出門檻,薑佩兮問他,“來了怎麽不進去?還讓侍女通報?”

“不知道你想不想吃。”

周朔接過妻子的手,“讓人通傳,你想吃就會出來,不想吃就不出來,不會因我而為難。”

“我要是不想吃,你不就白來了?”

“知道你的消息,就不算白來。”他說。

他們並肩走在廊下,草木的陰影被宮燈投在地磚上,引人遐思。

“孩子都睡了嗎?”

“都睡了。”

薑佩兮頓住腳步,回頭看去。

她和周朔的影子被廊燈拉得很長,他們的影子靠得很近。

“怎麽了?”身邊的人問她。

“沒。”

薑佩兮繼續走,周朔跟著她走。

來陽翟赴宴,他們都穿上了莊嚴講究的製服,此刻寬大的袖袍交疊掩在一起。

“我不想見沈議,這輩子都不想。”她忽然道。

“那就不見。”

“你要少自作主張,有事可以和我商量,別瞎猜。”

“好。”他的答應從來不會猶豫。

沒有耐心,不懂包容遷就,難以忍受欺瞞與瑕疵,使薑佩兮很難長久地喜歡什麽。

她的興致總是來得突然,去得快。

周朔是特例。

是她兩世裏的唯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