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薑裴夫人留遠客用膳。

老夫人如今遵醫囑吃得康健, 味道難免會差些。不合口的東西,薑佩兮素來不會多吃。

老夫人看在眼裏,“阿璃, 再用盅蟲草湯,對身子好。”

薑佩兮抬手接過, 本想順著祖母心意喝兩口。但見盅裏的湯水後,她覺得自己沒法下口, 隻能出言推辭。

“不喝就放著, 回頭倒了就是。”

說是這麽說, 可老夫人已然麵色不悅。

薑佩兮看了眼蟲草湯, 又轉眼看身側的丈夫。

周朔心領神會,替妻子解圍,“佩兮今日胃口比平日好許多,隻還是別多吃,積著也不好。”

好心而不被孫女不領情,周氏外人正好成薑裴夫人的發泄口, “難怪阿璃瘦這許多, 原來是你們周氏苛待她。才吃這點東西,怎麽就會積著?”

薑佩兮想辯駁兩句, 可周朔卻幹脆地認罵。

“是我的不是。”他說。

過於誠懇的認錯態度,反嗆住想發怒的老夫人。

半晌後, 她才冷哼道, “不吃就不吃罷。”

悖逆長輩的麵子總是不好, 薑佩兮又看了眼那黑乎乎的湯水。到底不忍心苛待自己,便轉手遞到周朔手邊。

“祖母的心意, 你喝。”

盡管蟲草湯是珍貴藥膳,但並不妨礙它看上去相當難以下咽。飲食上完全不挑的周朔看清它後, 也遲疑一瞬才接過手。

見心意被接受,老夫人的麵色勉強好轉。

用膳後,薑裴夫人又拉著薑佩兮說話,皆是作為長輩的關照叮囑之語。

“你要收好心,不能把任何人當回事。沒誰是值得的,也沒人能永遠陪著你。”

孫女的順從毫不猶豫。老夫人一看便知她沒往心裏去,隻好把話說得更透,“阿璃,自幼時你性子就倔,又好生悶氣,須知這樣最害身子。你現在年輕,總是喜怒過甚,不知保養。日後要吃苦頭啊。”

聽著祖母推心置腹的話,薑佩兮隻有頷首受教,“我明白。這些年我也寬和許多,沒那麽容易置氣了。”

“不置氣,是好事。怒傷身,喜也是,別因任何人有什麽悲喜。”

老夫人拍著孫女的手背,進一步叮囑道,“你是貴女,日後回江陵,薑氏自會供養你。眼下不論是夫婿還是孩子,都不必放在心上。”

人隻能認同自己認知範圍內的道理。

盡管薑佩兮活了兩世,但仍無法領悟薑裴夫人的人生經驗。

對視在歲月滄桑下逐漸沉凝的目光。

薑佩兮覺得自己的所知分外淺薄,她沒法說出反對的觀點。便含糊著答應,說“明白了”。

“阿璃,你要真明白啊。”祖母的歎息幽幽。

“血親尚且相互殘害,夫妻情誼更是可笑。你如今對那個周氏,可不是立刻能脫身的狀態。”

祖母說得一點沒錯。薑佩兮想。

她根本沒法脫身。

“他不會傷害我。”薑佩兮為自己辯護。

“你不能把自己的安危,交到別人手上。”

薑佩兮不再接話,隻低下頭看祖母和自己交握的手。

薑裴夫人是從亂世裏走出來的貴胄。

她的一生,總在失去。那些同輩故交們,要麽慘死於封疆戰火,要麽亡命在皇權與世家的博弈。

如今世家裏的行徑,在薑裴夫人眼中,就如小孩過家家。實在不夠看。

她甚至覺得一代不如一代。

那些年裏,世家和京都鬥,世家和世家爭。都是攢著勁,把對方往死裏折騰。

哪像如今,講什麽情麵,講什麽禮法。

早些年的桓王兩家,可比如今的周崔兩氏鬧得難堪許多。

當初華陰桓家被宛城王氏坑得一蹶不振,連帶著昌明鼎盛的兩儀府也就此沒落。

曾經發誓要將整個王氏拆骨抽筋的桓家,如今終究是低了頭,與踩著族人骨骸上位的王氏泯去恩仇。

“世家定下的盟約尚且會被撕毀。阿璃,你怎麽能信個人的空口白牙?”老夫人凝眸問道。

薑佩兮賴到祖母的懷裏,像小時候那樣用耍賴來躲避責問。

薑裴夫人隻好歎氣,“阿璃,保養好身子,名譽權勢,血親摯友都是過眼雲煙。長壽的人,才是贏家。”

天色暗下來,老夫人才不情不願地放孫女離去。

臨走時又送了她許多延年益壽的藥方與珍罕的藥材。

離開祖母院落的薑佩兮,心中感慨頗多。

她不認可祖母對親緣關係極度冷漠的觀念,卻又真實地感受著祖母對自己的愛護。

善兒等回去等到睡著,如今被周朔抱著,趴在他肩上睡覺。

薑佩兮牽著周杏。

纖塵不染的白磚在夜色下模糊不清。

他們慢吞吞地一起往回走。

在安靜的氛圍裏,薑佩兮問周朔晚膳那盅蟲草湯味道怎麽樣。

周朔沉默了好一會,待走出去十幾步後才勉強回答,“幸好你一口沒沾。”

“很難喝嗎?”薑佩兮詫異詢問,畢竟周朔從不挑嘴。

“難以下咽。”

“我看你都喝幹淨了,還以為你覺得好喝。打算回去也讓廚娘給你熬呢。”

“饒了我吧。”他語氣間滿是無奈。

氣氛適宜後,薑佩兮才正麵提及今日的拜見,“我祖母說話慣來有幾分嗆人,並非針對你。你不要往心裏去。”

“沒什麽。”他說。

“她久沒見我,對我難免稀罕,眼裏隻有我,隻顧著和我說話。”

薑佩兮一步步為薑裴夫人找補,“沒有故意晾著你的意思。”

妻子擔憂的語氣越甚。

想明白她在憂慮什麽後,周朔開口讓她放心,“老夫人愛護你,是好事。她的話很合情理,沒什麽差錯。我能理解她的關愛之心。”

看了眼手牽著的周杏,她很認真地低頭走路。

在夜色的掩護下,薑佩兮悄悄抬起左手,去拉丈夫的衣袖。

周朔低頭看她。

目光對視片刻,他將睡著的孩子扶好,隨後便抽出手去拉妻子揪著他衣袖的手。

太陽已經下去很久,白晝的天光已不再。

盡管道路兩旁點著宮燈,但路途依舊模糊不清。

薑佩兮熟路,但看不清路。周朔能看見,卻對陌生之地不熟。

他們並非不能獨自走完這段路。

隻是失去彼此,孤身行走要麻煩很多。

此刻手交握著的他們,是最適合將這條路走到盡頭的伴侶。

“佩兮待會想再吃些什麽嗎?”

“怎麽問這個?”薑佩兮抬頭看他。

“你晚膳用的少,肯定沒吃飽。”

薑佩兮失笑,“不是說我再吃會積著?”

“晚膳的菜都不是你喜歡吃的,勉強吃,也是你受罪。”

他平緩的聲音灑在清寂的道路上,“我就想著先推辭開,等回去再吃你喜歡的。”

“你有什麽想法嗎?”薑佩兮問他。

“薏米粥,弄得清甜些。再配幾樣不粘膩的糕點。”

薑佩兮滿意頷首,放心將加餐的事交給他,“那就你安排吧。”

“好。”

“薑杭,回來吧。天已經黑了,等明天再放紙鳶。”

他的聲音隔著重重綠茵**開在黑夜裏。

清肅的風吹到臉上,薑佩兮頓住腳邁不開步子。

手被攥緊,妻子平緩的情緒驟起波瀾。

周朔壓低聲音問她,“是沈公,佩兮見他嗎?”

薑佩兮抬眼看他。

周朔的神情模糊在夜色裏,她看不清,隻聽音色與平日全無二至。

“我不想見他。”她說。

聲音哽到喉頭,薑佩兮再度明確自己的心意,“我一點也不想見他。”

“那我們等等,等沈公走了,我們再出去。”他說。

空氣很靜,靜到呼吸聲顯得很重。靜到薑佩兮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在越發晦暗的夜色裏,她的所見越來越少。

記憶裏的畫麵卻越發清晰。

前世,她臨終的那一年,和周朔關係降至冰點的那一年。

沈議曾到建興找她,薑佩兮問他來幹什麽。

他說:“我來帶你走。”

薑佩兮又問他,知不知道私自離開江陵的後果。

沈議卻說,“我們一起離開世家,還要管什麽後果嗎?”

她和沈議已多年未見,那本就不多的少時悸動早被時光磨了個幹淨。

那時的薑佩兮覺得沈議沒有腦子,他有他的家,她有她的家。

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他跑到建興就是發瘋。

薑佩兮斥責他荒唐,更對他避之不及。

沈議勸她離開的語氣,從苦求轉為怨怒。

“當初是你告訴我,江陵不會允許你嫁給一個不成事的人。為了配得上你,我向江陵投誠。”

“為了能見到你,我做我不喜歡的事,處理我極為厭惡的世家來往。我本該自在地於吳興做個閑人,每日隻看日出日落,與友人飲酒對詩。”

“你把我騙到江陵,讓我效忠薑氏,讓我自甘被囚牢籠。到頭來卻為瓊華的一句話,你就拋棄我。”

“薑瑾瑤,憑什麽?你究竟把我當什麽?”

他聲聲的控訴近乎聲淚俱下。

薑佩兮遲緩地感受著多年前隱約的愧疚。

但那時的她,有更想明確的事。

誰讓沈議來的?

他是怎麽悄無聲息離開江陵,又進入建興,再進入梧桐院見到她的呢?

是周朔。

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時至今日,薑佩兮都弄不懂周朔在做一些抉擇時,腦子究竟有沒有毛病。

他怎麽可以讓沈議來帶她私奔?

薑佩兮為此責問他“是何居心”,又“意欲如何”。

周朔說,“周薑夫人於建興病逝的消息,很快就能傳遍世家。佩兮你可以借此離開。”

“佩兮可以去任何地方,和任何人在一起。”

“可以遊曆四方,也可以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不會有人打擾你,也不會有人找到你。我會安排好一切。”

薑佩兮拿著吵架的語氣說話,而周朔如往常一般溫和從容。

盡管他說的不是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