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孩子在研究九連環, 你三言我兩語說個不停。
長輩則坐在窗沿邊品茶說話。
陳纖手捧茶,看向安靜的女孩,“還是女孩惹人稀罕, 男孩實在鬧得人頭疼。”
順這話瞧去,薑佩兮看到低著頭搗鼓九連環的周杏, 旁邊是乖巧坐著看姐姐解玉環的善兒。
在周杏的安靜襯托下,陳纖的兩個兒子便顯得很鬧。
男孩頑劣鬧騰的結論, 薑佩兮深表認同。
別看善兒現在不鬧。
等他大些, 話說順溜了, 腿跑得快了。他的折騰煩人毫不遜色於陳纖的兩個兒子。
“朝定真是有福氣。我也想要女兒, 可惜沒機緣。”在說這話時,陳纖滿臉遺憾。
薑佩兮側身傾向對方,壓低聲音,“聽我祖母說,你原來和朝定有婚約?”
“嗯,有。”她的回答很自然。
“你怎麽會和周氏有婚約?”薑佩兮問。
“我母親和朝端的母親早些年關係好, 她們倆就約了一下。”
“那後來怎麽……”她截住話, 望著對方。
真實的理由,陳纖沒法直說。
由記得當初父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母親, 指責母親把女兒往那火坑裏推。
又說讓她嫁去建興,就等於在亂葬崗安家。
盡管陳纖覺得父親實在是誇大了周氏的險惡。
但到底沒法違逆坐在門檻上捶胸頓足, 喊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頭。
為不讓陳老頭在嫁女兒的當天昏死過去, 陳纖隻能默許父親毀去與周氏的婚約。
又一副將心放回肚子地與她說, “濼邑不錯,算是個好地方。去崔氏做主婦, 沒人能壓著你。”
“可是崔平野不聰明,還有點傻。”清楚少時同伴德行的陳纖, 嫌棄父親看上的女婿。
捋著山羊小胡,陳主君滿意笑道,“為父就是看上他傻,好拿捏。”
因為陳氏嫌棄周氏,覺得建興是亂葬崗的實情自然沒法說出。
話在嘴裏轉了圈,陳纖臉不紅心不跳地瞎扯,“你以前大概都沒注意到,平野一直對我情根深重。”
“啊?”薑佩兮茫然看向對方。
“驚訝吧,我當初也沒注意到。”
陳纖目光堅定,“當初他頻頻在我眼前犯蠢,就是為了讓我注意他。”
薑佩兮神色難辨,半晌才道,“所以當初把墨濺到你的書上,踩住你的裙子害你摔倒。他都是故意的?”
陳纖頷首。
但薑佩兮還是難以理解,“他可以做別的事情讓你注意啊,為什麽要做這些?而且你當初罵他,罵得還挺凶。”
“他就好這口。”
“啊?”
陳纖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他喜歡我罵他。”
薑佩兮難以理解他們夫妻的相處習慣。隻是在心裏揣測,崔曠好像有些奇怪的癖好。
“你們毀約,周氏就這麽答應了?”
陳纖搖頭,“算不上毀約,又沒請媒說禮,又沒公告世家,單純的口頭約定而已。勉強算我們陳氏欠了個人情。”
話到這兒,陳纖來了興致,看向身側,“你知道,這個人情陳氏怎麽還的嗎?”
看著陳纖揶揄的神情,薑佩兮遲疑發問,“和我有關?”
“你不會連誰給你做的媒都忘了吧?”
這當然不會。
陳主君是她和周朔的媒人。
但薑佩兮從沒想到,貌似簡單的說媒後,還有這樣一段因果。
“說媒抵人情。”薑佩兮失笑。
陳纖拉長語調,“說別人的媒,可比不過說你的媒。”
“怎麽說?”
“父親雖一把年紀,卻仍怕薑王夫人。在家時,他成日長籲短歎地提心吊膽,生怕去你們江陵後被揍一頓。他的老臉可就丟盡了。”
這話引起薑佩兮的疑惑,“陳主君為什麽會這樣想?我母親雖說不上和善,但從沒有不禮待客人的行徑。”
“阿璃你不知道。”
懷著分享長輩舊事的心態,陳纖揭秘道,“我聽父親說,薑王夫人少時可厲害了,把世家子弟揍了個遍。沒有人不服她。”
陳纖所說的內容,於薑佩兮而言全然陌生。
母親從未說過那些往事。
在薑佩兮的認知裏,母親是端莊尊貴到極致的人。可原來母親年少時,也會與人打架。
原來阿姐和母親這般相似。
難怪母親偏愛阿姐。薑佩兮想。
她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聽。
聽別人描述下的母親,她從未了解過的母親。
陳纖的話突然頓住,望向一處。
覺察後,薑佩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日將薄暮,清寒的合瓣藍雪花被夕陽染上暖色。
他站在西沉的光裏,像是斑駁的舊畫。
“表哥來了。”陳纖給這不請自來的人遞台階。
裴岫沒應聲。
在心裏不滿嘀咕,這位裴主君真是越來越難伺候後,陳纖站起身。
她對在玩耍的孩子們道:“我先前讓人做了冰酥酪。現在也該做好了,走吧,我們去吃。”
陳纖的兩個兒子一聽這話,便立刻扔下手中怎麽也解不開的九連環,要去吃這意外之喜。
而周杏對此卻興趣不大。
見此陳纖便問她,“杏兒想吃什麽嗎?我帶了廚娘,你可以跟她說,想吃什麽都行。”
“我不想吃。”她說。
“那出去玩會兒呢?”
陳纖再度提議,“成日在屋子裏,都要悶壞了。”
周杏看向不發一言的嬸嬸。
見其麵色如常,她便恍然明白崔陳夫人是在清理閑雜之人。
懂事的周杏站起身,並且順手拉起善兒弟弟,“嬸嬸,我帶弟弟出去玩。”
“小心些。”
孩子們跟著陳纖出去,書房隻剩下他們。
等人都走後,裴岫才開口說話,“阿璃。”
薑佩兮懶得理他,拿起剛剛看了一半的遊記繼續翻閱。
她腕上的痕跡到現在都還沒消。
清淡悠遠的降真香散在四周。
薑佩兮裝察覺不到,不抬頭看他,顧自垂眸看書。
他從寬大的袖袍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到薑佩兮手邊的案桌上。
合瓣藍雪花展開又收起。
“這是你喜歡吃的梨花酥,我自己去買的。”
薑佩兮看了眼油紙包,她怎麽不記得自己喜歡吃梨花酥?
“我自己去山下買的,就是以前你喜歡吃的那家店鋪做的。”裴岫又說。
可薑佩兮更納悶。
她什麽時候吃過陽翟山下鋪子裏的點心?
仔細翻找多年前記憶的薑佩兮,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便篤定著反問,“我沒吃過它們,談何喜歡?”
可裴岫卻說,“你吃過,隻是你忘記了。”
薑佩兮覺得裴岫在扯謊。
作為貴女,民間街市是薑佩兮極難得去的地方。
倘若她真吃過街市鋪子裏的東西,怎麽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薑佩兮狐疑地問眼前人,“你是不是記錯人了?”
“不會記錯。你以前很愛吃,我經常買給你。”
“經常”這個詞,讓裴岫的所言更加奇怪。
每次拌嘴後,裴岫都會給她賠禮。
古玩珍寶,名家字畫數不勝數。
而送吃的,是極少見的賠禮。
“嚐嚐吧,你會喜歡的。”
裴岫斂衣在案榻的另一邊坐下。
薑佩兮伸手去拆油紙包,看到裏頭極為精致的糕點。
清淡的顏色,薄透的酥皮。
這確然是會討她歡心的外貌。
薑佩兮掰了一點,嚐點心的味道。
梨花清氣在嘴裏彌散的瞬間,她看向裴岫。
他垂眸坐在案榻上,翻弄剛才孩子沒能解開的九連環。
“那天是我衝動了。”他忽然道。
薑佩兮不禁挑眉,真是難得。
居然能從裴岫嘴裏聽到他對自己的否定。
在她和裴岫過往難以計數的拌嘴中,盡管次次都是裴岫來賠禮哄她,但道歉的話從沒有。
他不是會認錯的人。
看在本次極為合口糕點的份上,薑佩兮決定這次姑且原諒他。
雖然抹藥酒很麻煩,但給她抹藥酒的人很耐心。
“你既然和阿茵不對付,又叫她回來做什麽?”
裴岫和鄭茵的關係,總是令薑佩兮擔憂,“你們兩人鬧起來,叫別的世家怎麽看呢?”
專注解九連環的裴岫,轉眼看向身側之人,“如果這次請宴沒有鄭茵,你會來嗎?”
當然不會,這毋庸置疑。
倘若此次鄭茵不來參加宴會,薑佩兮絕對不會來。
陽翟對她已經沒有吸引力。
少時在這裏獲得喘息似的自由與輕鬆,是她來陽翟小住的原因。
但現在的薑佩兮已經長成,破罐子破摔的決心下,她能去任何地方。
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她。
少時難以企及的自由與任性,她已觸手可及。
陽翟沒有她留戀的東西。
不過這種實話,薑佩兮自然不會跟裴岫說。
她含糊著回答,“興許吧。”
可裴岫卻戳破她模棱兩可的回答,“你不會來。”
“我知道。”他語氣篤定。
“我來不來,有什麽要緊呢?對你的謀算又不會有什麽助力。”她不由歎息。
“我算計過很多人。”
複雜的九連環,在裴岫手裏隻有簡單的一麵。
“但從沒算計過你。”
“你算計過。”
薑佩兮再度發出責問,“拆散我和沈議,你沒算計嗎?”
九連環被拆下一個。
捏著玉環的手蒼白修長,此刻青筋浮現,壓著怒意的裴岫麵色漸冷。
“所以,說到底,還是因為他。”
字詞幾個字幾個字從他嘴裏往外蹦。
“不。”
薑佩兮試圖把話題扯回來,“你明明算計過我,你不能不承認。”
裴岫譏笑地看向她,“單為他,你和我吵過多少次?你就那麽喜歡他?”
薑佩兮皺起眉,他究竟在說什麽?
他的語氣越發緊迫,“他究竟有什麽好?你就這麽著他的魔?”
發覺沒法溝通後,薑佩兮不再浪費口舌,低頭繼續看書。
旁邊安靜了一會,卻又開始發病。
“阿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薑佩兮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旁邊,“你說什麽?”
“你永遠不會懂,我有多愛你。”這句話落地後,裴岫看到對方滿臉茫然。
以及帷帳之後,沉凝肅穆的周氏製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