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們的回程並不順利, 僅啟程離開苑門便拉扯了好幾日。

陽翟的請宴楊氏自然會去。

但楊宜怕何寺出去丟人現眼,何寺本人也不想離開苑門。

何寺與薑佩兮便不會在陽翟再見,故而他對與薑夫人的分別憂愁頗勝, 拉著她的手長長歎息。

“此別後山高水遠,不知聚首年月。”

薑佩兮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隻安慰他:“等宴禮結束,我也就回來了。東菏那邊事情還沒結束呢。”

“薑夫人所言為真?”他眼中期待。

“為真。”

何寺便笑起來, 嫵媚風情讓人心酥, “那我就等薑夫人回來。四月的時候, 我們這兒桃花開得最好, 漫山遍野都是。薑夫人可得來看。”

“好。”

為了圓周朔一直留在東菏的謊,他們還得先去東菏露個麵,再從東菏返回建興。

這一來二去,日子被耽誤了不少。

離開建興大半年的夫妻,最終趕在二月初再度回到高聳到雲霧繚繞的府邸。

陽翟的請宴定在二月初五。

他們準時赴宴已是不可能。

從建興往陽翟快馬得五日。

薑佩兮沒法那樣趕路不說,周朔向主家述職也要兩天時間。

於是索性打算在休整兩日再去陽翟, 錯過開宴的時間而已, 不是什麽大事。

回建興這趟,薑佩兮已倍感舟車勞頓, 再緊接著就繼續啟程,她真得吊著一口氣了。

對於此次回建興, 周朔心中有微妙的抵觸。

前年他與妻子在治壽相處得很好, 回了建興就出事。今年也不知能不能順利些。

述職是件瑣碎麻煩且極為枯燥的事。

周朔坐在下首, 一邊看簿冊,一邊將早些時候已在文書裏稟告過的內容再度重複。偶需改正或添注, 但沒幾點,大多都是無意義的重複。

世家這種毫無意義的重複有很多。

冗長繁瑣的禮製束縛每一個人, 也拖拽著整個世家。

周朔對重複感到倦怠,相較於在此消耗,他更想回梧桐院。

妻子在幹什麽呢。

看書還是在沏茶?孩子有沒有鬧得她心煩?

周朔開始跳簿冊上的內容,想盡早結束這場刑罰。

隻是跳了一頁,主君笑眯眯看著他,提醒道:“阿朔,怎麽漏了內容?”

周朔抬頭看向周興月,與其對視,“看漏了,還請主君見諒。”

她寬容地笑,“百密終有一疏。人嘛,難免有疏漏。繼續吧。”

日薄近昏時,上首的主君感到倦怠。她揉了揉額角,又捧起茶盞,“就到這吧。”

周朔停下念叨,“還剩些,再半天就夠了。我明日上午再來找您?”

“不用了,就到這兒。”她靠向椅背,抬手示意許芡將東西送到下麵去。

“陽翟那邊你們也趕不上了,但也別晚太多。請帖你拿著吧,明天走還是今天走,隨你。”

周朔起身接,然而到手卻發現不僅有請帖,還有一封信。

信封上是妻子的字。

[阿姐親啟]

幾乎是下意識地,周朔對此譴責,“您截佩兮的信?我們不能做這種事。誰家能做出截信這種事?”

麵對指責,周興月並不惱怒,隻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看看內容再說我也不遲。”

周朔將信件放到桌案上,脫開手,“不看。”

“看看吧,你不會後悔的。不然你一直被蒙在鼓裏,這可不好。”

視線裏是她的字,周朔說:“您該立刻將信寄出去。”

周興月麵上溫和的笑意淡去,“不想知道她怎麽看你的嗎?”

“知道她有多麽討厭你,討厭善兒。看看她的心裏話吧。”蠱惑的話語像是石入水麵,漣漪陣陣散開。

他不該拆妻子的信件,不能淪落到和他們一樣無恥的地步。

理智催促他趕緊離開。

可周朔的手伸向了信件。

政事堂裏一片寂靜。

隻有周興月茶盞相碰撞的清脆聲。

細碎而淩亂地蓋住周朔的心音。

信的內容不算多,語句很精簡。

原來她也會說這麽難聽的話。周朔想。

他默默將信紙按著原來的痕跡疊好,放到信封裏,又放回桌案。

“阿朔,你說能讓這封信寄出去嗎?”

他抬眼看向神色哀憫的主君,頷首道:“能。”

周興月神情微僵,又轉而慢聲道:“我知道,你是氣糊塗了。”

“沒有。”他的回答很快。

“截信在哪裏都是不可以的,還請主君盡快將這封信寄望江陵。我們已經德行有虧,不能再做截信這種令人不齒的事。”

上位的主君聲音抬高,難以置信,“你究竟有沒有看清她寫了什麽?”

“她寫了事實。”

周興月被這一句噎住。

緊接著下首的人自言自語,“佩兮說我們騙婚,難道沒有嗎?”

“當然有,這是事實。我們確實是騙婚。”

“我確實是私生子。她被騙婚後,難道不該向家裏求助嗎?”他問。

他又答,“當然該。這封信有它該去的地方,您不能阻攔。”

“你知不知道這封信一旦寄回江陵。你就完了,建興也將顏麵掃地。”

忠誠溫順的下屬忽然展露出他的爪牙,他嗤笑一聲,“比我的事更會讓建興顏麵掃地的有很多,例如您截信的行為。”

“我是在保護你,阿朔。你怎麽不明白呢?”周興月語氣歎惋。

“我不需要。”他說。

這句結束後,禮儀周全的他恭敬地向上首的主君行禮告辭。

周朔退身離去時,聽到帶著怒意的訓斥。

“她這次願意去陽翟?你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她就是想借此毀了你。當著九州所有世家揭露你的身份,讓你丟盡臉麵。”

周朔沒對這道預言做出任何反饋,而是沿著自己原先設想的舉動,嚴格遵守。

他試圖維持自己的最後一點體麵。

政事堂空了下來,氣氛一時壓抑。

回到主君身側的許芡語氣遲疑,“周司簿不信?是字仿得不像嗎?”

說著她又自己否定,“不可能呀。以前都沒失過手,怎麽就這次仿得不像了?”

臉色陰沉的周興月冷笑道,“我看他真是被薑氏迷昏了頭。”

許芡微愣,作為心腹的她立刻推測主君的意思,“那您是要處理掉……”

茶盞被重重擱到案上,周興月斂下眸子,“不急。朝成那邊和韓氏鬧著,朝定這邊倔著。阜水的事兒還沒人辦,再等等吧。”

“還是主君您寬洪海量。”

天色越發暗了。

春分未至,還是白短夜長的時候。

周朔走在漸暗的路上,路邊已經點好了宮燈,一盞盞亮開光,灼開黑暗。

可他還是覺得看不清腳下的路。

惦念了整日的梧桐院華燈璀璨,裏外都點著燈。

眼望去,連塊適合他躲藏的暗處都沒有。

院裏的仆婢向他行禮,又匆匆離去。

所有人都很忙,除了他。周朔想。

他看到了妻子。

如煙如霧的瓊花因走動而散開,跨過門檻,來到他的身邊。

“在找什麽嗎?”周朔詢問妻子。

薑佩兮頷首,“我鐲子沒了,怎麽也找不到。”

“白玉的嗎?”

薑佩兮否認,“金鐲子。”

“那算不得珍貴。”周朔評價道。

“那可是金鐲子,鏨刻得很精美。”

他們相攜向屋裏走去。

周側是繼續找東西的仆婢。

“金有價而玉無價,丟金總比丟玉好。”

薑佩兮不認可他的安慰角度,“我哪個都不想丟。”

薑佩兮沒丟鐲子。

發動梧桐院上下,是想找罌麻子。

在得知自己被下毒後,薑佩兮找過幾個大夫問罌麻子的毒性和發作狀態。

最終確認她沒直接吃過罌麻子。

服用罌麻子的發作速度很快,服用者會陷入癲狂,神誌不清。

根據自己的症狀,薑佩兮覺得自己更可能是長期接觸。

這次一回建興,她便讓人以找鐲子的理由,吩咐仆婢們把梧桐院給搜一通。

真正想找的東西,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建興的每個大夫都給她看過診,卻從未有人告訴她體內存毒。

唯一的解釋,隻能是所有人都知道。

他們都在旁觀,很可能就是奉命閉嘴。

主人家進到屋內,仆婢們招呼著擺膳。

在這個間隙,他們先去看孩子。

在走過層層掛起的帳幔時,身側的人突然開口:“佩兮討厭我嗎?”

薑佩兮怔了一下。

這語氣這腔調,是不高興了。

她不知丈夫情緒低落的緣由,隻是說,“現在不。”

“什麽時候會討厭我呢?”他問。

“你做了什麽出格的事了?還是打算做?”

周朔否認,“沒有。”

薑佩兮伸手去拉他,卻被他避開。

“如果你再躲,我就可能討厭你了。”

這句說完後,薑佩兮如願牽住了丈夫的手。

在結結實實牽住後,被牽住的手化守為攻。

薑佩兮的手腕被丈夫握住,下一刻,她被丈夫抱入懷中。

薑佩兮懵了一瞬,轉眼就看見自覺低頭的侍女。

“都是人,你怎麽……”她壓低聲音,臉頰開始變燙,“鬆開,等待會沒人再抱。”

丈夫並未聽話鬆手,仍膩膩乎乎抱著她。隻是給出她選擇,“可以推開我。”

薑佩兮沒推。

眼見所有侍女頭都低下了,薑佩兮放棄掙紮。臉丟完了,挽回已經來不及。

她抬手回抱,放輕聲音,“怎麽了嗎?”

“沒什麽。”他說。

低沉了一路的情緒被妻子的回抱安撫住,“我在主君那做錯了事,被訓斥了幾句。”

“她罵得很凶?”

“算不上。”

頗為富庶的薑佩兮有養丈夫的底氣,“不想繼續當差的話,就不當。我可以養你。”

“不嫌棄我嗎?”

薑佩兮了解自己,她是極苛刻的人。

這樣的承諾她不能輕易許下,於是她粗淺地列出要求。

“你不能做很出格的事。”

他便順從地答應,說“好”。